微风吹过晨间的水泥大道,夏日炎热的阳光刚刚苏醒,越过远方山峦的屏障,在林立的建筑间隙中投下光线笔直的影子。瑞尔低头看着自己脚下明与暗的分界线,然后抬起头来,不太情愿(但尽量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他能感觉到身边那个狼族小子和他差不多的心烦。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昨天傍晚下课之前,他们的常识老师把他们叫到了办公室,和他们谈了一些事情,在那里,瑞尔由于某种自己已经不好意思承认的原因,向自己的老师说出了想再去工厂参观的念头,老师不仅没有斥责他,还不嫌麻烦地帮助他,然后在离开那里的时候,老师问他会叫上多少人,瑞尔说:“几十个……四五十?”
他确信自己能叫来这么多人,至少在被他划为为同伴的那些俘虏少年里面,跟他有同样念头的人绝对不会少,他只想和那些关系好的人一起去,但是只有那几个——十几个人的话,他觉得这对不起老师为他做的。但他没想到老师也同样地询问了那个狼族小子,瑞尔指望着他拒绝的!但是拉尔夫说:“我问问他们……”
他又看了瑞尔一眼,“不会比他更多的。”
如今在他们面前的少年们人数,显然远远超过了瑞尔和拉尔夫各自认为合适的数量,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女孩子,和少年们站成了两个界限分明的团体。瑞尔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到女生宿舍去的。虽然他们居住的地方两两相望,但部落间和学习上的竞争让少年和少女们即使在同一个班级里也不怎么来往,每个班级部落成员和俘虏少年的数量显然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们彼此之间大多陌生,只能在下课间和放学后的时间里找自己熟悉的人待着,一到那些时候,走廊上和宿舍里就会很热闹。虽然对人类这种不近人情的做法很不适应,但这也让孩子们知道了很多别的地方的事情,即使几乎都是发生在学校这个地方的。
瑞尔斜着朝旁边看了一眼,两个女孩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在低头小声说话。发现情况完全和他想的不一样,尤其是有那么多女的之后,他首先质问的就是同班的另外两名组长,人类一定要两两相对,所以她们都是女的,但这几天的相处让她们完全不怕他,她们回答他,是老师亲自到宿舍去告诉了她们这件事。
瑞尔和拉尔夫有一种受到了背叛的感觉,但是接下来她们告诉了他们另一件事。
“那份‘证明’,是老师亲自去向‘那一位’请求的。”
男孩们大吃一惊。
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向他们要求,他们自己在谈论的时候也经常提到那个人,有时候直接称呼为“术师”,有时候用别的代称表示敬意,但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共用了一种说法。那位拥有神奇力量和如今这一切的人类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却让所有人对他敬畏且热爱,他们的老师几乎什么都会,教导他们从来没有不耐烦,脾气温和又赏罚分明,短短一段时间,他们就能肯定老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是个人物,但就算这样,男孩们也很难把他和那位传说中的人物联系起来。
在吃惊之后,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机会的宝贵,也许在最开始的时候,瑞尔和像他这样的少年们只是想着自己的好奇,但现在他们要去想更多的事情。
“他们都要去?”瑞尔问。
“我不清楚你们男孩的事。”他对面的豺族少女说,“不过这些女孩都要去。”
“你们去有什么用?”拉尔夫忍不住问,“那里展现的都是男人才能做的事。”
她转过头,上下看了他一眼,然后撇着嘴又转过头去。她什么都没说。
拉尔夫向前跨了一步,瑞尔急忙挡在他面前,对生气的狼人少年低声说道:“想想待会见到老师,我们要说什么?”
“……我们应该说什么?”拉尔夫停了下来,也低声问他。
“我不知道……”瑞尔说,“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
然后,瑞尔和拉尔夫这两个暂时被众人当做中心的少年找到了其他班级的几个组长,然后笨拙地用他们在军训和课堂上学习到的东西安排秩序,至少让所有人都老实在路边等待。在等待的时候,一辆又一辆冒着水汽的铁车从他们面前晶亮的轨道上驶过,车上的人类好奇或者冷漠地看着他们,都让少年们感到不自在,有些人露出了动摇的样子,但还是没有人说要离开。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不服气或者凑热闹,如果离开……就像在被编成队伍之前,那些哄笑着走掉的少年们,在他们离开的时候,留在这里的其他人没有言语,只有目光。
也许有人什么都没想,但在离开的人的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瑞尔也对那些人什么都没想,他只要想到该怎么向老师解释,他就肚子不舒服,最重要的是他想不到什么办法能让老师不觉得他无能。他相信旁边那个小子也没有办法。想着想着,他想到了别的事情上。
老师要向“那一位”请求许可,那一位住在什么地方呢?向那一位请求“证明”的时候,老师是否要越过许多守卫才能面见那个人,总是肩背挺直的老师会用什么样的姿态和语言对那一位说话,那一位又会回应他什么?那个人,那一位是什么样的面孔,什么样的身高,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房间里又有什么装饰?
他像部落间传闻的如同噩梦般仅仅目光就置人于死地,还是像老师言谈里那样有如神明?
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打转,直到老师来到。见到那道身影的时候,两名少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但看着这群学生们,老师却笑了起来。
“真不少。”他说,“不过能对付得过来。”
他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两个其他班级的老师,有一个还算是一个成年人,有一个简直跟他们一样大,但这段时间已经让孩子们都很清楚地知道,至少在这里,在头脑的能力上,年龄跟强不强没有很大的关系。瑞尔的老师夸奖了他们整理队伍的做法,和其他授课者又帮他们稍微改动了一下,在这批至少有两百人的队伍面前,瑞尔的老师说:
“我很高兴,大家有这样的兴趣,我们将要去参观一个凝聚了智慧和力量的地方,即使你们现在还对那些令人惊讶的场面背后的真相一无所知,但你们还有非常,非常长远的未来。希望大家好好珍惜。”
和上一次说的话差不多,但正如他们在离开之后才感觉到这些话里“力量”的意义,现在至少瑞尔觉得自己意识到了这些话里对他们的期待。他不知道这些话里是不是真正包括了他身边的狼族小子和那名豺族少女一样的外族人,至少对他们这些已经被拉塞尔达的贵族们舍弃,在这里被留下并重新给予身份的少年们来说,人类这几个月对他们管教和照顾已经值得他们付出感情。谁的心又是石头做的呢?也许有些人类对他们不太喜欢,但想想自己的身份,想想更多的其他人,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们,上个七天有一个少年生了病,老师背着他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到可以医治他的地方去……
他们又等了一会,又一辆铁身上涂着黑色数字的长车经过,车上空无一人,拖挂很长,车身上的数字是12。远处传来同样的车声,在他们把这辆车子坐满离开之后,下一辆铁车就会来到同样的位置,把所有人都带走,这是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熟悉的过程。
“上去吧。”瑞尔的老师说,他拍拍拉尔夫的肩膀,那名少年模样的老师走到车前,对他们扬声道:“第一和第二组!”
瑞尔是在第二批离开的,他们的老师和另一个要留到最后那辆,上车之前,瑞尔看到他们两个正在交谈。他没在意,他的朋友坐到了他的身边,随着车辆前进,欢声笑语很快就随风飘扬。
登上车前最不舒服的两个位置坐下后,伊卡对路桥说:“你真的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了?”
他用的是山居部落的语言,并且被车辆运行的各种声响所遮挡,即使是司机,未必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黑发的遗族男人脸上的微笑变小了一些,“他们都是很不错的孩子,天真单纯。”
“但那些兽人的坏毛病一样不少。”伊卡说,“昨天晚上又有一间宿舍打起来了,两个断了牙齿,一个断了肋骨。”
“年轻人……”路桥说。
“还都是女孩。”伊卡又补充。
“什么原因?”路桥问。
“有个姑娘睡觉打呼噜,还不太爱干净,”伊卡说,“但真正的问题是她偷了其他人得到的奖品,因为她个子很大,其他人三个加起来对付她一个。”
路桥终于皱起了眉,他直起身,“没有人通知我。”
“昨晚是明月巡夜。”伊卡说,“她已经把事情处理完了。”
路桥又靠在椅背上,“好吧。”
“兽性难驯,并且有些蠢笨无比。”伊卡说,“我不太明白怎么明月不把那个偷东西的女的赶走,不是已经赶走两个趁夜把女孩拉到宿舍背后的家伙了吗?打伤了还没怎么治,专门让来这里交易的部落人把他们押回去。虽然那两个都是已经成年的混蛋。”
“那可有很大的不一样。”路桥说,“明月一向公正,她肯定有能说服人的理由。”
“所以我既不明白她,也不明白你。”伊卡说,“你们很有能力,总能说服人,做事为先而且很少犯错,其他人,不管是我们还是那些兽人很少有讨厌你们的,但是……”他停了下来,看着车座上那些因为他们在而不怎么敢说话的少年男女们,“好吧,我其实也不算讨厌他们,可是——”
路桥把手搭上他的肩膀,“你不必对自己要求太高。”
伊卡摇了摇头,“每周一次会议,一半都是关于他们的事……”
“因为现在学校里他们的人数最多。我们的工作当然应该围着他们。”路桥说,“你把自己的职责完成了就好,其实我觉得你真心做得不错,你教的班级的算数都很好,明天的会议上,我打算让人去看看你怎么上课和准备作业的。”
“不不不行,我那样的水平——”伊卡连忙拒绝,他连部落语言都不用了,回到了日常语言上,路桥的手还按在他肩上,安抚道:“就像平时一样,没什么关系,我和明月的课你们已经看过多少次了?”
“不行不行不行——”伊卡还在摇头。
路桥叹了口气,“那我只好让修拉上了。”
伊卡停下来,瞪了他一眼,“——好吧。”
修拉是一个也很不错的数学教师,就是性格有点容易害羞,人多的时候她就很紧张,但她的学生很能够接受她这种性格,大约是因为明月已经很娇小,她却还要显得小一些,以及虽然紧张,却从不退缩,无论教案还是教具都准备得很用心,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优秀了。其他人可能显得普通一些,但这个月的考验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他已经在构思总结报告的框架了,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他也许能在结尾的地方给自己这些人的工作下一个合格的评价。
作为接受使命的管理者,路桥和明月对自己的同事没有更高的期望,其实术师对他们差不多也是这样——完成预定的目标,这样就够了。至于其间观念的转变,不只是需要长时间对自身内部的工作,还需要现实对他们的努力作出回应,就像可见的成绩是激励学生向学的一种有用手段一样。他们之中的一些老师是因为这是适合自己的工作,有一些只是被认为合适而安排到了这里,也有一些人,比如路桥自己,态度和做事的方式是有其他原因的影响。他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职责背后的使命,没有自觉这份不同其他的工作的真正意义。
明月上一周所做的反省报告被术师修改了一些地方,他认为现在时机还不太适合提到那些内容。
“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明月问。
“在这个学期结束,冬季学期开始之后。”术师说。
这批在假日参观工厂的学生在工厂的空地陆续下车,门口的守卫并不意外他们的来到,路桥老师将批条拿过去的时候,那名守卫和他聊了起来,瑞尔在队伍里东张西望,然后发现工厂的大门打开了,一行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位于中心的仍然是黑发的人类们,还有个家伙耳朵也是长的却没有毛……
瑞尔呆住了,他大力扯了一下身边的不知道谁。
“干嘛!”对方怒气冲冲道。
“你看那个,那个人,是不是,会不会是……”瑞尔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身边的人发出疑惑的声音,这个时候,他们的老师停止了和守卫的交谈,那名狼人守卫像被鞭子抽到一样猛地挺直了身体,向那一行人之中的某人恭敬地行礼,瑞尔的老师走了过去,和其中一个人说话,然后那个人将目光转过来。
瑞尔脑中一片空白。他的身边也陷入寂静。
那行人经过这些少年身边,其间有过短暂的停留,但这些少年没有一个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他们呆得像一群树桩,在那些人走远之后才僵硬地回头张望,直到老师们把他们的魂叫回来。
“好了,不必这样。”路桥老师说,“你们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他,可以想想到那个时候该说什么。”
很难说这次遇见对少年们来说造成了什么影响,大概只有他们的老师提前知道了这件事的发生,但毫无疑问,回去之后,所有错过这次参观的孩子都将后悔不迭。
而对于事件中心的云深本人来说,孩子们的反应……还挺有趣的,虽然未必是他想要的。昨天路桥对会加入这次活动的人数有个预估,不过不到一个月的观察还不能让他们完全掌握这些孩子的心理,结果也可能两极分化,实际也确实如此,不过人数是往多的一方发展。
这件事本身也是好的发展。
在午饭之前,云深一行来到了聚居地的东端,这里地点相对偏僻,很少有工人之外的人来到,他们在站点下了车,走了一小段路,通过了围墙,一大片开阔场地展现眼前,他们暂停脚步,看着下面长方形的船坞,和船坞中矗立的巨大灰色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