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_52120虽然对撒谢尔对待这场盟约的态度多有抱怨——即使斯卡·梦魇和他的部落如今力量非凡,也应当以更传统,更郑重的方式接受他们的附从,不过,仅仅是那场简单直接的告知会议的第二天,九成以上的部落首领就直接或者不那么直接地,向伯斯和基尔这两位斯卡·梦魇的有力部下表达了他们“友好的意愿”。
伯斯很愉快地接受了他们交还的盟约书,也记下了他们“自愿”派来撒谢尔的人数,斯卡·梦魇似乎将精力放在了今年的收成之上,作为族长的代言者,他向这些部落首领承诺,在离开之前,他们也会获得来自撒谢尔及人类盟友的巨大善意。
这份承诺以他的年龄和身份而言显得有些狂妄了,但可信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部落。在撒谢尔待的时日越长,这些部落首领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撒谢尔的异常之处,突然从神秘的人类盟友手中获得了巨量财富并不能完全解释他们的剧变,举办这样一场参与竞技人数过千,而观看人数更是数倍于此的大会,并且承担所有人的饮食与住宿,统治的部族人口越多的首领,越能理解其中的复杂和困难。不只是有足够的食物和工匠就够了,本应只有帝都才有应对类似场面的经验,作为帝国的中心,那些贵族和王族早就像人类一样,培养了许多有才能的秩序管理者,通过这些头脑之下的手与脚,他们的意志才得以贯彻实施。然而一次帝位争夺之战至少在兽王临终之前就要开始筹备,撒谢尔的慕撒大会自然不能与之相比,从应对战争,到获得胜利后散发邀请,直至他们应约而来,慕撒大会即将结束,对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兽人而言,这绝对是一次难以忘怀的庆典,在这个过程中,撒谢尔动用了多少人力?
并不多。
把狼人和他们的人类伙伴都算上,一些有空闲的落首领发现,比他们以为的数量要少得多。排除用于维持秩序的那部分之后更少。
在所有愿意加入联盟的部落首领中,也包括了豺族部落的女族长,而且不是靠后的次序,当天留在会议厅里的部落首领之中就有她。在递交盟约书的时候,她看向伯斯的眼神依旧阴沉。
伯斯对她低笑。
“无论你想的是什么,事实绝无可能以你期望的方式实现。”
这位健壮的女性兽人恨恨地大步走开了。
结盟之事很快就传遍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战俘营。俘虏兽人们的反应并不大,来参与慕撒大会的兽人却有些躁动,因为同时传开的,还有每个部落都要向撒谢尔赠送勇士和学徒的消息。这个消息有一个更堂皇的名头,但兽人已经凭借传统经验作出了撒谢尔需要新血的判断,河畔狼族的生活如果能维持目前所见的优渥,对许多兽人来说,如果部落必须这么做,那对被选中的人来说这种交易可以说是划算的,来到撒谢尔的兽人绝无弱者,但真正受到部落重视,拥有权力的人并不多。
在诸多部落之中,只有撒希尔既不用再立盟约,也不用向撒谢尔输送人口。兄弟之誓是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但没有一个撒希尔人为此感到高兴。
布拉兰带到撒谢尔的数百人,斯卡·梦魇已经不准备将他们还回去了。
从聚居地来观看慕撒大会的狼人之中也有撒希尔的成员,所以洛德族长知道他们在这里过得相当舒适愉快,虽然也挂念海边的亲属家人,但他们会等待布拉兰……和撒谢尔对他们的安排。因为他们所崇仰的血剑已经向他们透漏了斯卡和人类术师的下一步计划,在他们回到部落的时候,一队人类工匠也会随他们一并前往撒希尔,带去工具和技艺,并且建立起更大的,出产更多细盐的盐田。
然后他们将再度回到这里,撒谢尔新建的城邦需要他们。这并非让他们背弃部落,在人类可怕的能力之下,撒谢尔和撒希尔部落之间交通的方式将完全改变,两年之内,他们再度从撒谢尔出发,清晨起行,在夕阳沉落之前就能够见到海岸线,为此血剑布拉兰将常驻撒谢尔。
洛德族长沉默地倾听着这名年轻勇士兴高采烈的描述,他本不是受洛德重视的部落成员,布拉兰带人前往撒谢尔的时候,洛德尽了自己的努力以避免部落的战斗力受到影响,他甚至认不出这也是撒希尔的孩子,虽然找来这名年轻人的亲信说他的变化确实令人惊讶。这名年轻的狼人看起来仍然不健壮,却也不能算瘦弱了,毛发泛着健康的光泽,被修剪得干净整齐,他甚至能够在族长和他凶名在外的儿子面前流畅地交谈。
他的言语中充满了对撒谢尔和人类的喜爱。
巴卡脸色铁青地看着这名狼人离去,回到那个由人类和兽人组成的群体中。
“斯卡·梦魇……远东术师……还有布拉兰!”他低吼,“他们可曾记得撒希尔的主人是谁!”
撒希尔的其他狼人沉默地看着他。
“不是你,也不是我。”洛德慢慢地说,“是部落之心。”
这颗心的一部分在布拉兰手中,另一部分现在仍然在他们手中,它还未动摇,却即将面临动摇。
洛德族长犹豫着,迟疑着。
慕撒大会已近尾声,收获比赛比慕撒大会更早一步。
俘虏兽人们将堆积如山的土豆装入编筐,快要满筐的时候铺上一把植株茎叶,压上盖子,然后一层又一层地垒到大车的平板上。牛车大队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将这些似乎永远都在增加的薯块送往山丘背后的车站。聚居地的加工场早已严阵以待,这些难以长久保存的食物将通过机械和手工加工成各种成品。
即使早已对产量有了具体估计,以聚居地和撒谢尔目前的人力状况,要完成超过一千五百亩的马铃薯采收是有些困难的,战俘营的兽人可以说是接近完美地帮助解决了这个问题。只是得到了伙食,饮水和休息的保证,就没有一名兽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盘剥。被选中参与慕撒大会的兽人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俘虏营,他们的见闻和经历成为艰苦的劳作后最大的话题,许多兽人都对他们描述的场面十分向往,甚至有人幻想如果没有加入这场战争,他们是否也有资格去见证那一夜的梦幻表演?
唯一能让他们无差别共享的烟火表演照亮了许多人在撒谢尔的记忆。
有人嘲笑这种幻想:“这是我们能够选择的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兽皇征召让许多兽人别无选择,但早知撒谢尔富庶如此,依旧没有任何人能预见战争的完全逆转,大多数兽人都会很愿意远来至此,屠戮一切。劫掠一切。包括这些给了他们食物,治疗和关怀的人类。
又有人说道:“那些人类说这一次的收获要结束了。”他问,“他们也会对我们进行最后的处置。没有一个人能进入慕撒大会的前五名,我们都会变成撒谢尔和人类的奴隶吗?”
所有人的人都沉默了,他们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作为奴隶的话,他们这段时间的活干得可真是不错啊。
不需要再去领取铁锨和编筐的清晨在第二天就来临了,每日集合的鸣钟依旧,钟声在营地上空回荡时,撒谢尔的狼人一间间草屋地巡视过去,所有的俘虏都赶了出来。于是他们意识到,那个时刻终于要来了。
在俘虏营中央的宽阔空地上,俘虏兽人们从营房各处的通道走出来,在那十几名人类的督促下,仍然照着往日的队形站在一起。他们抬头四望,看着来到这里的俘虏挤挤攘攘,低头私语,猜想着人类和狼人的意图,在他们面朝的方向,一个用桌子临时搭成的台子空无一人。
然后有人登了上去。
一名人类,一名狼人,人类手中拿着他们曾经见过并且私下命名的“大口”。
“战争早已结束,慕撒大会也即将结束。”那名人类说,“帝都仍对他们的失败毫无回应!你们也没有任何贵族和将领来认领。”
低语声突然扬高,又渐渐低了下去。
在神态各异,最多的是麻木和失落的兽人中,他们的人类狱守神情平淡,默然不语。
“战争并非我们首先挑起。”人类说道,“面对战争,我们保卫了我们的财富,保护了我们的兄弟。一切代价都是侵略者应得!而他们也已付出代价:主将帕德拉已死,部属十不留一,达尔达文大萨满也已经死去,遗体葬入大河,唯有他的弟子回到拉塞尔达。我们就在这里,与周围部落共约为盟。这是一片和平而富足的土地,风可来,雨可来,唯独掠夺者必须勒缰止步!战争已经证明不可与我们为敌,你们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
人类停顿片刻。
“你们本应死去,如今你们活着。”他说,“因为我们是胜利者,你们活下来,也因为我们是胜利者,你们除了活着,还能够再度获得自由。感谢术师吧。“
在一片僵直的寂静中,台上的人类将“大口”交给一旁的撒谢尔狼人。然后下方像突然爆发了一场大火,俘虏兽人们像猛然清醒过来一样地骚动起来,他们不敢置信地高声向身边的同伴确认,向最近的人类询问,直到撒谢尔狼人的暴喝响起,但仍然压不住他们的嗡嗡营营,只是接下来是释放俘虏的具体安排,事关己身,他们才勉强平静下来,侧耳倾听。
首先会被放走的是老弱和残伤者,然后才是年满十六岁的青壮年,未满十六岁的……将在这次集会之后被召集起来,另行安排。
人类和狼人会押送他们到领地边缘,每人发放足以维持五日生存和饮水,第一批兽人午后就能走。
这份从天而降的惊喜对任何一名俘虏来说都是莫大的冲击,哪怕集会已经结束,也有许多兽人如身处梦中,他们茫然地看着同屋者,或者自己被催促着收拾个人的物品——编织的草鞋,遮阳的草帽,还有挡雨的草披之类他们自己完成的东西,连陶碗和勺子都可以拿走。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让我们走?”
有人问。
“你们刚才聋了吗?因为更多的人要来。”需要等待下一批,在那些与撒谢尔结盟的部落回去之后才能离开的兽人嫉妒地看着他们,“那些和撒谢尔结盟的,和人类立约的部落,要来加入他们了。”
时至今日,人类和狼人用一件又一件的事实证明,他们的话绝无虚假。他们没有杀掉他们,他们也会放了他们。
自由在此之前遥不可及,但突然发现它触手可及,他们很快就会摆脱每日定时作息,在繁重的劳动中耗尽体力和思绪,又被从不虞乏的食物填满肚皮,然后在懒洋洋的饱足之中睡去的生活,在最初的欢欣喜悦之后,那些将要离开的兽人都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失落感。
坦白地,不违背内心地说,战争和失败都是残酷的,但在那之后……并不残酷。至少不比他们过去的生活更残酷,尤其对这部分本应被早早“处置”或者放弃的兽人来说。
离开之前,他们在撒谢尔还有一餐,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和等待后,他们默默地从人类手中接过了装满干粮的麻袋和盛水的皮囊,因为他们能够拿走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那些人类还用结实的草绳教他们用最轻省牢靠的方式系在身上,最后让人惊讶的是,这些人类还向他们分发了嵌铁的长棍。
“这能让你们更容易活下去。”人类说,“但你们最好还是结伴。”
“……你们为何如此怜悯我们?”
“因为我们是胜利者。”人类回答,“但真正的原因,是术师。”
日光微微倾斜,一队身着轻甲的狼人带着一群兽人离开了战俘营。统一的装束和不同的外貌引起了一些注意,他们的身份很快就被人得知,但并未引起多少反应,作为奴隶和苦工,这些家伙的价值已经不大了,何况撒谢尔如今堪称暴发户,只是放逐已经可谓慈悲。只是狼人居然允许他们把这么多东西挂在身上,然而统一穿戴,也只是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一群统一穿戴的流浪者。在炎热起来的荒野中,他们很快就会变成草木和野兽粪便间的累累白骨,只有极少数家伙能回到部落,延续他们已经失败的生命。
在那些认为被放弃的兽人向着远山行去的时候,被集合在一块的少年兽人们不安地等待着,他们头上日光如火,身边巡视的狼人粗壮勇悍。
终于,那名几日前来到他们之中的人类出现了。
“年轻人们。”他笑着,用一种颇为温和的语气说,“在成年之前,你们不能离开这里。”
“当然,如果你们极其强烈地期望,我们不是不能回应这样的要求。”他说,“只不过,除了一部分,你们之中的大多数会死在路上,或者生不如死。”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自然未能给当初的战场多少改变,焦黑的树干,破碎的土石,放射状的凹坑仍历历在目,悄悄复苏的些微绿意起不到任何掩饰的作用,反而让记忆的伤痕更加分明。
风吹过山谷,似乎还带着灰烬的气息。狼人押送队的首领停下脚步,他身后的狼人也站住脚步,他们一起看着这些俘虏沉默着走过。
然后他问道:“有谁想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