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营暴动的事并不让人意外,他们被关了那么久,不少人已经缓了过来,撒谢尔整体迁移那么大的动静他们又不是感觉不到。只是即使狼人们觉得这些家伙是个负担,也不等于就该这么让他们跑掉。
暴动是在部落迁移得差不多的第二天发生的,在此之前周边守卫已经有些松懈,暴动的主使者早已看好路径,铁丝网的桩基此前就被偷偷挖松,合力便能推倒,就算所有的武器都被收缴,他们还是想尽办法从外圈的隔离栅上弄下了一些刺铁丝固定在木棒上。
逃亡一开始可以说算得上顺利,借着微弱的星光,桩基撬松的铁丝网成片歪倒,踏着曾经禁锢他们的障碍和睡得东倒西歪的其他兽人,那群兽人一路朝着河岸奔逃,沿途遭遇的少数守卫被他们击倒,武器也抢夺了过来,而在他们背后,有人吹响长长的唿哨以唤醒其他睡着的俘虏,鼓动更多的人跟着逃亡,制造出一片混乱的声势。
以逃跑的努力来说,他们差不多做了所有能做的,问题在于,狼人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不过短短数息的功夫,俘虏营周围就燃起了熊熊的火堆,明亮的火光映亮了着铁丝网内的兽人惊慌的面孔,也照见了正在远处狂奔的背影,骚动扩散,随着急促的脚步,成群的狼人身着轻甲自黑暗中出现,一部分分布到俘虏营外沿,另一部分以十人一队的形式沿着被打开的缺口,手持利刃直入俘虏营。之前已有不少兽人被吵醒,有些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有些仍然懵懂,看到他人接连朝前奔去的背影还有耳边的呼喊声,懵懂的被明白的裹挟着,也本能地跑了起来,有些兽人跑出了缺口,更多的,是迎面遇上了寒光闪闪的刀锋。
接连砍翻数十个躲闪不及的兽人,狼人才挥舞着染血的长刀,威喝着让那些被吓阻的兽人退回隔离区,在他们背后,更多的狼人骑着巨狼挂着风灯在深夜之中出现,朝最开始那批兽人逃跑的方向一路追击。
兽爪沙沙踏过草叶,嗖嗖的破空声追逐着慌乱的步伐,偶尔有人惨叫一声扑倒,更多的人却埋下头拼命朝着大桥所在的方向逃,比斯骑士在后紧追不舍,落在后面的不是被射中就是被砍倒,但终究还是让为首的一群兽人赶上了桥,河水在他们脚下奔涌,夜风如水,对面的狐族部落在一片沉默的黑暗之中。
凌厉的箭风擦着独眼狮族的侧颈而过,刺痛和粘腻的触感传来,他握紧手中的狼牙棒头也不回,大河虽然宽阔,却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通过,只要抵达对岸,他们分散开来——
点点火光自黑暗浮现。
狮族猛地停下脚步,成排的火把在对岸亮了起来,看着聚站在桥头将箭尖对准他们的狐族,他退了一步,身旁的兽人发出绝望和愤怒的吼叫,他回过头,看着另一端围逼上来的狼人骑士,目光一转,他退到桥栏边,伸手握住粗大的铁链,转身跳了下去。
落水声在惨叫和怒骂声中并不引人注目,狐族堵截在另一头,比斯骑士逼上桥面,最后的抵抗很快就溃灭了,看着最后一名虎族兽人被放倒,赫克尔部落的千夫长让族人收起弓箭,憎恶地看了一眼那名越过众多骑士来到最前方的黑色狼人,他低低骂了一声,挥手回身带着族人离开。
斯卡站在桥上,看着被火光映照的阴暗水面,哼了一声。
他伸出手,一名狼人将佩刀递了上去,斯卡掂了掂,反手握把,闪电般扎入脚下桥面的间隙,有人在桥下闷哼一声,随着扑通的水声,立即有狼人赶到另一边,朝下游抛出了绳套。
湿漉漉的狮族被拉出了水面,狼人强押着他跪到斯卡面前,这种时候多余的言语没有什么作用,他挣扎着抬起头,瞪视着对面的撒谢尔族长。
斯卡抬脚踩在他受伤的一侧肩膀上,低头看着他,“胆子不错啊。”
狮族没有吭声。
“你是谁的儿子?”斯卡问。
狮族沉默了片刻,才一个一个词地说道:“——帕德拉·卡托·拉克夏·勇者之山。”
“那个疯了的家伙?”斯卡说,然后嗤了一声,狮族猛烈挣动,却只是徒劳,于是他开始破口大骂,成串诅咒,斯卡无谓地松开脚,其他狼人将狠狠他按在桥上捆好后揪起来,斯卡扫了一眼其他现出颓靡之态的俘虏。
“杀了吧,族长?”一名狼人说,“就算是补上族人迁徙的祭祀。”
斯卡摸了摸下巴,“用不着。”
想了想,他说:“把他们也送给那个术师。”
“那不是反而让他们舒服了吗?”有人不满道,狼人本就没有“人道”这种词汇,只知道远东术师几乎不杀人,而聚居地除了劳作辛苦,生活要比外界好得多,就算把这帮家伙送过去了,干点苦力可算不上惩罚。
“我觉得会有点意思。”斯卡对这名百夫长说,“他对这个一贯擅长……我倒是想看看,这小子能被他变成什么样。”
临走之前,斯卡回过头,目光在对面重被暗夜笼罩的土地停留了片刻。
赫克尔部落,站在茅屋前的白袍萨满注视着逐渐远去的人影火光,沉默不语。
这件事对撒谢尔原住地的影响,是俘虏重新被甄选鉴别,被损坏的围栏再度立起,看守力量加强,对“不听话”行为的惩罚加重,这只是暂时的处置,更多的还需要与人类的进一步交流——直白点说,就是狼人想让他们来负责。他们没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对劲的,也不认为人类会拒绝。
人类也确实没有拒绝。
而就眼下来说,还是新生活对狼人们更重要。
斯卡只盯着撒谢尔那边的情况,聚居地这边全交给了千夫长和百夫长们,如果不是非要跟人类对着干,那么这个过程就没有什么他们能插得上手的地方。人类处理此事时是完全的术师风格:奢侈,缜密,几无遗漏,不说他们获得的住所本身,在整个新住地环行,并且可以随之前往聚居地其他地区的轨道车就连斯卡也感到了意外,而黎洪还在一旁解释,这种交通工具其实有不少的问题,速度缓慢,气味难闻,声音太大,术师已经有意改进,不过要等待日后与全区的“电网”工程一同进行。
他指了指路灯,“就像它们。”
斯卡扯了扯嘴角,其他狼人则露出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肯定很厉害的表情。
因为集装箱的配送问题,两天都有入夜还未安置完毕的家庭,而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而工作组人员每趟车次都会留下一些人在住地,走过自己负责的片区的每一间房屋,上门解决狼人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主要是关于“水”和“火”的。而新住地不是只有人住的房子,位于各个路口的食堂都有人准备食物,在某个时刻过后就会向来不及准备食物的狼人不计报酬地供应,就算限定在五天之内,也给了他们极大的方便。
这些事大多是在入夜后发生的,虽说房屋里都有油灯,但夜晚的照明靠的并不是它们。狼人们对聚居地再不熟悉,不用火油就能放光的“电灯”还是听说过的,一些来聚居地干过活的狼人也体验过它们的方便,不过在暮□□临,成百上千盏路灯同一时间全部点亮,灼灼光华在大道两边交映,纵横成片,将整片新住地都笼罩在一片暖黄色的明光中后,语言就似乎成了最虚弱的东西。不仅外面,被好奇按动过开关的部分房间也亮了起来,人类的说明很快被他们记起,当所有的房间都透出灯光与窗外辉映,站在房顶上的狼人看着这片被光明包裹的土地,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神话所说的天上世界。
就算它们终究会在不久之后重归黑暗,那辉煌依旧深印人心。
斯卡走在可供至少可供四匹马同时奔行的道路上,目光从石柱路灯转到下水道的盖板,又落到房屋的门脸上,统一制式一眼扫过去给人强烈的规律美感,但对入住者来说会有认不出家门的可能,尤其是刚进入这种生活的狼人们,所以许多门前都挂上了标志物。同时,每一家门旁都放着一个满土的巨大瓦盆,有不少新近才移栽的植物。植物的种类倒不相同,有些甚至只是普通的杂草。
斯卡知道这些是族人回到部落挖过来的,不算自发,而是来自人类的建议。聚居地的条件再好,离撒谢尔再近,与过去生活的巨大反差都会让狼人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自觉身处异地,来自部落的故土和植物能够使人不致太过失落,既是安抚,也是一种纪念。
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基尔低声对斯卡说:“这简直令人害怕。”
斯卡看着远方,并没有立即给他回应。
只有一个人如此细致,那个人无疑是能干的,如果一群人都是这样,就不仅仅是能干的事了。
那么,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的吗?基尔说不出来。他见到的绝大多数族人对这些都感到满意,人类的用心一点都不让他们讨厌,何况这些本来就是他们自己选择得来的。撒谢尔部落和人类术师签订的所有契约都完全自愿,他们获得的好处多得让人不能拒绝,土地和武力保护,这就是人类从他们手中获得的。
基尔知道远东术师不仅仅是对狼人优待,聚居地的人类生活条件可能比他们现在这样差一些,但只要有时间,术师也会让他们同样获得这一切。作为一名统治者,术师的慷慨大概只有在上古传说才能找到相似的例子,而他的目的也堪称坦白:他想在这个地方建立起一座他理想中的城市。为了这个目的,人类和狼人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而除此之外,术师没有显露过对任何个人欲望的追求,包括权力,但它们就像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汇聚到了他的手中。基尔最近一次见到那些担当人类副手的族人,他们已经和在部落的时候不一样了,不仅仅是他们已经接受了人类聚居地的大部分规则,他们言谈中曾经的焦躁不忿正在减少甚至消失,他们仍然关心部落,话题却越来越多地转移到如今聚居地的生活,和他们自己干的活上去。
有些话题,他已经插不进去了。
而他们第一次到聚居地,是什么时候?
随着日头渐渐居中,黎洪也向斯卡道别了,他和这位族长本来不陌生,新住地如今已经是撒谢尔的地盘,不需要他更多干涉。当只剩下狼人们自己的时候,他们也显得自在了不少,至于药师……药师不能算人类那一边的。
这片新住地有几个大的十字路口,拐角的建筑并不是住宅,而是一些面积大得多的三层楼房,从窗口就能看见上面两层空无一物,已经被使用的只有第一层,除了如今不再免费供应食物的食堂,还有放置了木桌球等供人消遣的用具的活动室,只是会玩的狼人并不多——他们来了才几天哪。
他们来到了最近的一间,斯卡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随意靠在一张台子上,拿起一根球杆,抬眼看着正在讨论午饭的族人。
“你们谁要到人类的学校去?”他说。
说话的声音渐渐停止了,狼人们有点困惑地看着他。
“‘学校’?”有人问。
“是那个人类专门教导人的地方?我们去干什么?”
“那不是孩子才应该待的地方吗?”
有人直接说道:“我们要进入人类的军营,掌握他们那种叫做‘炮’的武器。”
基尔和阿卡同时转头去看那名百夫长,有不少人纷纷应和他的话,然后去看他们的族长,却看到了斯卡勾起的嘴角。
“就凭你们?”他说。
药师拿出怀表,看了看天色,再看看气氛和之前有所不同的众人,转身向外走去。
当他和几个人或提或抬着大锅大盆的食物回来的时候,刚进门就听到了梆的一声,眼前的活动室已经一片凌乱,桌子东倒西歪空出了一块空地,狼人们散成不规则的半圆,中间阿卡和基尔将几名狼人从地上提起来,斯卡仍然靠在台边,单手握着球杆,在他的面前跪着一名年轻的狼人,颧骨正迅速红肿起来。
“明白了?”斯卡声音平静地问。
“是我们错了。”莫纳难堪地说,“是我们不对,族长。我也太激动了,不该对您不敬。”
斯卡冷笑了一声。
“一帮蠢货。”他丢开球杆,朝药师走来,“这还是你们能选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