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季节开始了。
当云深从那些似乎从未减轻过的事务中回过神,在他熟悉的道路上,成熟的颜色已经布满了他能见到的每一块土地。
作为一个城市出生和长大,过去和现在的工作基本上都以钢铁和能源为中心的人,云深对农业曾经陌生到连节气都记不清的地步。当初寻找农业技术资料的时候,为了让只能间接向他学习的人们明白,他也是下过功夫的,和工业领域不同,在这方面他并不是完全的传授者,如果种植也是天赋的话,遗族可谓天生就是满点的,除了提供技术参考和种子等资料,云深所作的事当中最重要的就是和他们一起,将纯粹经验的农业生产向现代转化。
在这一年时间里,从垦荒队变成现在的农业大队,南山族长所带领的这批人从当初的八百多人精简到五百人,但在最初开荒时期一千多亩的基础上,他们又开拓了包括丘陵在内的三千多亩荒地,如果不是术师有所要求,这个数字还会显著增加。虽然有足够的工具供应,实质形式仍然是传统农业的情况下,达到这个成绩就意味着艰苦的劳动,但几乎所有人都乐于接受这一点。他们习惯的是经过艰苦的劳动和忐忑的等待之后得到些微的回报,而在这里,虽然有冬季的那次大棚种植打底,马铃薯第一次大田收获时那堪称堆积如山的产量仍然深深震撼了他们。
以术师要求的公制计算,平均亩产达到一千五百公斤,他们初步播种了三百多亩,即使扣除虫害影响,他们一个季度获得的产量就超过了四百五十吨。没有人对那段时间里单调的伙食有意见,能在春夏季节一直吃饱,这有什么可嫌弃的?何况还有源源不断的蔬菜供应,虽然少,但是定时的肉类供应。
除了马铃薯,另一种被广泛种植的作物就是玉米,在过去那个炎热的夏季,飞速拔高的玉米植株那鲜亮的绿色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而云深对种子的巨大投入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试种的五个品种中,栽种面积最大的表现比预想中的还要优秀,粗长的穗子外层包叶已经变干发白,植株的茎叶还是绿色的,不仅他们养殖的数百头牲畜这个冬季不必担心食物,还可以向撒谢尔提供一部分草料。
至于成果,作为这一切的提供者和名义上的统治者,在第一块大田开始采摘的时候,云深被请了过来见证这次收获。
当他到达的时候,那块示范田周围已经站了不少人,就算不说,光是看着那排列得密密麻麻,要抬头才看得到的枝顶,几乎与人肩齐平,散发着甜美干香的粗壮包穗,就知道产量的可观。
“你看每公顷的产量能有多少?”云深问满脸喜意地站在他身边的南山族长。
南山低头算了好一会,把他习惯的单位换成术师规定的公制真不是容易的事,最后他语气笃定地说:“这个种最好,每亩至少一千两百斤,示范田一公顷差不多够两万斤。”
云深轻轻点头,作为硬质粮,在他们如今能提供的肥水条件下有这种产量可谓十分理想了。
啪的一声,塔克拉伸手去掰下来一个,撕开外面的包衣,把露出来的金红色玉米穗抛了抛,然后用自己的手臂比了比,“这棒子真不小。”他嘀咕道。
南山笑了起来,“这一个有半斤多重,不算大的,那边种得稀点的田,有些一个能有一斤重,米粒掰下来四五两。”他非常感叹,“两千五百多亩,少说也有两百万斤啊。”
这里毕竟是示范田,其他田块由于土质和品种不同,产量会有所区别,但平均下来,四百公斤的亩产完全没有问题。想当初刚收到这些种子的时候,他们就像捧着金子一样,将那些金黄色的种子一颗颗埋进地里,小心翼翼,甚至紧张兮兮地照着教学资料去护理那些小苗,稍有闪失都心痛不已,如今这漫山遍野的累累收获,可以说是对他们这一年最好的回报。
南山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术师带着那些年轻人搞的工业什么他也完全看不懂了,但他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安,看着眼前平坦广阔的田野,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感从他心中生出,而且不仅是他,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一样的欣喜。
“我们给尖耳朵那边供粮是照人头还是比例?”塔克拉问云深。
“是照比例。”云深说。
“……便宜他们。”塔克拉不怎么爽快地说。
云深微笑了起来,“这不用介意。”他说,“他们的,终究会变成我们的。”
塔克拉看向云深,在许多人眼中,术师既是无所不能的,也是温柔仁爱的,只要是他的子民,就是由交易而来的奴隶们也能得到他的照顾,尤其是孩子们,任谁都能感觉到术师对他们未来的期待。他的外表,他的言语,他的态度,都不同于人们意识中的任何一种“大人”,那种对人对事都留有余地,温和细致的态度,有时候甚至不太像一种“男人”。
但塔克拉心甘情愿追随在他身后,并不只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人。在队长级会议上,有人对合并后的未来感到疑虑,担心狼人与人类争夺权力,甚至在占据城市之后将他们驱逐出去,云深对此的回答是:
“让他们没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习惯之后,就轮不到他们来考虑这个了。”
无论对玄侯还是那些教徒,云深都给了他们的选择,玄侯选择了誓言,除非术师直接命令,否则他不会再踏出自己的职权范围一步,而那些教徒……不允许从术师的领地穿行,只能通过撒谢尔的吊桥向北绕行,没有指南,没有武器,甚至没有身份的他们,要面对的除了撒谢尔的盘查,还有战争之后在荒野各处游荡的兽人们。
塔克拉曾经问道:“他们要是活下来了呢?”
“他们还是很有可能活下来的,”云深说,“不过要让有这个权力的人相信他们的见闻,并且根据他们的判断做出反应,都是需要时间的。要反应激烈到愿意跨域中间地带,来到兽人的地界上干扰我们的计划,这种可能性就算有,也没有必要为此反应过度。”
这个人很强,塔克拉想,他会想现在这样地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因为他够强。不过明明也是毋庸置疑的强悍,他怎么对另一种人就那么地……呢?
塔克拉斜眼看向身后,一头刚硬的黑发绑成粗黑辫子绕到身前的黑发青年正大步走过来。
“天澜。”云深也停下和南山的交谈,转过头。
“撒谢尔来人了。”范天澜说。
云深嗯了一声,塔克拉问:“他们来送文书,还是来看收成的?”
撒谢尔那边也开始了冬储的准备,这件对部落而言非常重要的大事必须斯卡负责,而时至今日,云深已经没有必要亲身前往狼人部落进行谈判,在两位头领都没空坐下来的情况下,狼人们将术师提出的初稿来来回回地质疑和讨论,每一个条目的确定都需要狼人骑士在两地间奔波。不得不说今年新修的道路为此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应该都有。”云深说,“让他们过来吧。”
当狼人部落的莫里斯长来到术师面前,示范田采收的玉米已经在旁边堆成了冒尖的小山,计量组的人正在将它们上称累计,称重完毕的粮食再由专人装车送往晒场,从采收到晾晒的过程中分工明确,所有人的的动作也有条不紊,甚至有种悦目的节奏感。
跟在莫里斯长老背后的狼人骑士以一种可以说是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一切。狼人们以肉食为主,但他们豢养的牲畜只够给族中的勇士们充足的供应,老弱妇孺都差得多,奴隶们虽说种植了作物,那微薄的产量和粗陋的加工方式却只能作为伙食的补充,保证那些奴隶不饿死自己而已。人类聚居地的产出最开始也是被打算用来向其他部落交易的,可那位术师不仅向他们提供了从未见过的食物,还让人向他们演示了连狼人都乐于接受的饮食方法。
如果这些是要分给他们的,他们还有多少地方来存贮?
狼人长老停住脚步,看着从容转过身来的黑发术师,他的眼神既敬佩又复杂。去年他来到这块土地上的时候,这里,这些人还是什么模样?如今闻名大河两岸的术师那时候还住在和帐篷一样逼仄的小房子里,而如今……无论对人类多没有好感,狼人们都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能占有这样一个力量天赋者,哪怕是一场战争的代价他们都愿意付出。
“好久不见,莫里斯长老。”黑发术师说。
“您好,术师,我带来了族长的文书。”年长的狼人恭敬地说。可惜而可怕的是,在他们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云深没有回专门的办公场所,直接在地头处理起这件事务,这种情况并不需要两位队长同时在场,塔克拉问:“我,还是你?”
“我。”范天澜说,不过在他迈步要走的时候,塔克拉又叫住了他,然后这位关系跟他不怎样的副队长凑了过来。
“好娘的辫子,”他嗤笑道,“哪个女人给你弄的?”
确实加工场和纺织坊里有不少女工都是这么束发的,不过显然长相决定一切,就算塔克拉这么说,这位非人血统的年轻队长身上的强悍气质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而对这种无意义的嘲讽,范天澜只做了一个动作。塔克拉扭头去看他眼神所指的方向,黑发的术师正将处理完毕的文书递给狼人长老。
“……这不公平!”塔克拉说。
云深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他的体质是那样,我只是给了个建议。”然后范天澜用沉默的方式表达了不想自己动手的意愿。当然,对云深来说,这种小个性的体现还是很可爱的。
包括塔克拉在内,预备队的人都是尽可能的短发,只有范天澜是例外。所谓的刚硬不只是一种形容,他那些硬度和韧性都十足的黑发一般的铁器是对付不了的,而他唯一的亲属也表示最好别动,虽然墨拉维亚自己也不知道头发代表的是龙形的哪个部分,但能让它自然留存显然更好。
塔克拉搔了搔自己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短发,换了个话题,“那些毛茸茸又来说什么?”
“上次的条件,他们同意了。”云深说,“另外,他们希望送过去的粮食是加工过的,撒谢尔这方面的技术还很原始。”
“贪得无厌。”塔克拉切了一声。
“他们是没有办法,单就要建贮藏的仓库就占了他们不少精力,而且我们代加工是要折扣一部分的。”云深说,“狐族也准备来人商议购买粮食的事。”
“他们见都没见过,这也敢吃?”塔克拉问。
“他们的少族长已经在这里证明了没问题,只不过……”云深说,“我不打算向他们开放太多数量。”
虽然两种主粮表现良好,小麦和水稻的产量也没有低于心理预期,分类种植的十数种作物中,水土不服的数量也不多,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种子的基础上。南山他们也尽力去解决了肥料问题,草木灰,粪肥,湖泥之类,还有极少数从兵工厂出来的硝钾磷,但相对土地面积还是十分地捉襟见肘,少数的高产田和大部分的低产田形成了鲜明对比。化肥厂的投入至少也是明年的事了,而在它能够产出之前,他们并没有多少延续良种的把握。
更何况育种需要的不只是技术,还有时间和运气。而以聚居地多变的气候状态,他们未必乐观。
“关键还是化肥厂。”云深说,将笔插回口袋,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我需要狼人和狐族向我开放更多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