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云深问。
“因为那个孩子很讨厌我靠近你。”墨拉维亚说。
他们的重点好像不一样,所以云深换了个说话方式,“您在这里过的不愉快吗,仪祁陛下?”
“墨拉维亚。”墨拉维亚更正道,“他们都这么叫。”
“墨拉维亚,”云深说,“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听说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要打仗了,然后你派了不少人去那儿,”墨拉维亚说,“但是不包括我。”
“……请你先让我起来。”云深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银发的美貌青年,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谈话姿势。墨拉维亚给他让了让,云深从沙发上半撑起身体,前者一条腿半跪在他腿间,正用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眼神认真地看着他,云深只有再向后挪一挪,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看起来正常一点。
“你的意思是,你也想过去?”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这种方式申请。
“我不是你们预备队的成员吗?”墨拉维亚问。
云深一时没有说话,知道墨拉维亚真实的身份之后,即使缺乏观念如云深,也对怎么安置他感到迟疑。对外可以说墨拉维亚是天澜的某位近亲,不过聚居地的人几乎每个都有自己的分工,把这么显眼一个人闲置在旁确实有些醒目,最后选择权交到了墨拉维亚手上,而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选择了预备队。
征询过天澜的意见后,云深同意了。
这个安排说起来还是比较合适的,墨拉维亚是唯一在力量,反应,敏捷还有速度上能跟天澜相比的存在,因为天然的种族优势,这些军事训练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能配合天澜的计划,给那些年轻人当一位敬业的陪练教官。遵照天澜那些计划一一执行的他大多数时候都把那些预备队员折腾得够呛,墨拉维亚的外表有一种应该穿着绣金长袍站在华美殿堂中的气质,对预备队爬山涉水的训练方式却适应良好,更微妙的是,作为范天澜这位冷面队长唯一的亲属,墨拉维亚虽说在某些地方显得似乎有点……不着调,跟队员们的关系反而算得上不错,云深还见过几次他和塔克拉一起行动的场面。
只除了范天澜。
“我不行吗?”墨拉维亚问。
“不是这个问题。”云深说,“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明天有一批物资要送到撒谢尔,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只要说明你的预备队身份,狼人会知道该让你去什么地方。”
得到许可的墨拉维亚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张脸长得太过分,以至于这个笑容让云深都有点不能直视,明明是完全不相似的容貌,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个人。
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还没见过天澜真正笑的表情,虽然他们之间的默契足够云深随时感应他的情绪变化,但跟同样是二十左右的那些年轻人比起来……也许墨拉维亚的事是他至今唯一的任性表现。
“那么——”云深想说墨拉维亚可以去休息了,对方也终于直起身,从沙发上下去了,不过墨拉维亚的下一句话让云深跟着起来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今晚可以跟你睡吗?”
“……啊?”
“反正那个孩子现在不在这里,我想和你睡一个晚上。”墨拉维亚的语气是如此无辜,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得像平时吃饭睡觉一样的事……睡觉。
“……为什么?”云深只能这么问。
“法外之血。”墨拉维亚说,“因为这个,你身上有和我哥哥很像的气息。”
这个理由对墨拉维亚来说显然足够了,不过云深还是要拒绝,“抱歉,我不太习惯和别人……”
“我有近百年没见过我的哥哥了,他是这两个世界对我最好的人,而我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墨拉维亚又说,“我一直很想他。”
“但是……”
“在这个世界,只有你能让我冷静下来,你知道我的身体其实不太稳定。”墨拉维亚又说。
“……”云深犹豫了。
“一个晚上都不行吗?”墨拉维亚小声说,“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至少云深的床对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五的男人来说也不算小。
分针在微小到几乎听不见的秒针走针声中和时针重合到了一个刻度上,然后墨拉维亚睁开了眼睛。淡淡的月光照在窗外,只有些微光线透进来,在一片昏暗中,他的一双金瞳就像在发光一样分明,这个布置简单的卧室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和白天一样清晰。
他翻身下床,衣物摩挲的声音没有惊动任何生物。然后他走到这位人类术师沉睡的矮榻旁,坐在床沿,伸手轻轻按上对方的胸口。直接取血是更快更有效的办法,但这样不仅浪费,还会让那个孩子更不愉快,毕竟连他都看得出来他对这位术师的重视。
只有特地对象才能察觉的波动从掌下传来,穿过人类的外形,一直向下深潜,直至进入某个莫可名状的空间。繁复的法纹和咒文如具象化的锁链在那里层层叠叠,回应着那阵波动,十三重封禁震荡着,滑动着,在幻觉般细密轻灵的铃音中,更多的法纹自虚空中浮出,在十三重封禁外缠绕覆盖,形成一个新的半成形封禁。
虽然不一定能持续多久,不过多一层保障总是好的。
墨拉维亚收回手,看着那张线条细致的面孔,也许是沉睡的关系,这位术师看起来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年轻。除了长相和法外之血,这个人类在某些地方和他的哥哥的确有些相似的地方,那种对“异类”的宽容和温柔,冷静的头脑和令人惊讶的才能,在对龙来说相当重要的时期能跟在这样一位教导者身边,对那个孩子来说会变成一段值得纪念的经历。
只是可惜这种人物不能接受龙族的力量馈赠,只能再活几十年,对龙来说,这段岁月实在太过短暂。墨拉维亚不太明白的是,明明同样拥有法外之血,这位术师也表现出了他拥有的强大能力,以他所知的法则,黑发术师应该也拥有胜于他同类的寿命才对。不过思考这种问题从来不是他的长项,如果是萨尔夫伦——
墨拉维亚强制自己停止思念。以他的性格,很少有什么情绪在他身上停留得长久,但在这个世界流浪的数十年间,在他从人类身上学到某些东西之后,他不止一次地后悔过,为什么当初让那些叛龙死亡得如此迅速彻底。
曾有人对他说力量能使你得到大部分你想要的,但不会是全部。自成年后墨拉维亚就不曾滥用过自己的力量,背叛却让他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
窗外的虫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悄然间全数止歇,在这片笼盖而下的寂静中,巡夜的预备队队员颈后的皮肤一阵阵发紧,但在他们全力戒备的时候,那种莫名的感觉却消失了,像一阵乌云忽然消散。
墨拉维亚回到那张云深让给他的床上,和衣躺下,然后闭上眼睛。
第二天云深在固定的生物钟下醒来,墨拉维亚也跟着起来,略加整理之后他就离开了。
九点左右,向撒谢尔运送物资的车队已经整备完毕,准备出发。精灵路德维斯牵着一匹马走过来,看看地上深深的车辙,又看向板车上用草毡遮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问道:“这些是什么?”
精灵没参与过预备队的行动,他对他们训练的认知还停留在力量和战斗技巧锻炼上,对这些散发着铁和火的味道的东西完全不了解。墨拉维亚想了一会该怎么回答,然后他说:“也许你可以把它叫做‘雷神之锤’?”
虽然单体来说没有那边世界真正的雷火法术那么强大,不过威力对人类来说已经足够了。
精灵怔了怔,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武器,这些东西看起来分量不轻,不过对大部分由遗族人组成的预备队来说这也许不算沉重。
墨拉维亚看向精灵,“你也要去?”
“我在这里的身份是一个医师。”路德维斯微笑道。墨拉维亚在哪,他就必须在哪,这是他的责任,虽然他不会阻止和妨碍这位龙族王者的任何行动。
明亮的阳光照在连绵的帐篷上,不断有成队的骑兵,弓手和持刀勇士从营帐间的小道跑过,在各级百夫长和千夫长的呼喝声中,这些战士如溪流汇聚向远处的阵地。塔克拉靠在木柱上侧头听着帐外那些像踩在人的神经上一样的声响——至少他已经知道神经是什么东西了,还把这玩意从生物身上亲手挑出来过。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上规模的正式战事,不是部落间的争端,和跟野兽搏斗更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但他脸上见不到一点紧张的表情。
细细的电流声滋滋不断,伯斯一身银光闪闪的全身铠,头盔夹在腋下,看着调试电台的遗族人,他问道:“还是没有‘信号’吗?”
“没有,伯斯千夫长。”
“那就停止吧。”伯斯说。三天前他们就不能再联系上族长等人,不过这种情况是族长行动前已有预料的,伯斯只能期望他们一切安好。没有了他的引导者,他要面对的,是被交给他的战场。
阵前主帐内,阿奎那族长和两族的千夫长百夫长们围在一个沙盘前,看着远东术师派来的人将代表虎族战士阵列的草茎一根根插到沙盘上,在这个连一张简易地图都极为珍贵的年代,那些黑头发的陌生人类居然在区区两天时间里就做出来这种东西,技艺如何还是其次,这种观察战场的手段实在是他们想象不到的。
所有或明显或隐藏的偏见歧视都在这几天消失无踪,同样是在这些人类的协助下,他们对敌人的具体成员,数量,武器和主将情况都有了相当程度的掌握,虽然在那遥远的过去曾有一句话流传到这些还未形成国家的部落中,这却是兽人们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了解对手像了解自己一样”,至于能否“不管战斗多少次都能得到胜利”,就要看实战了。
常用的战术也不过那几个,现在再商讨已经没有意义,各人看着沙盘上的景象,不管那阴云般笼罩在头顶的虎族后续部队,他们现在能想的只有如何胜利。
唯有胜利。
一个高壮异常的身影从帐外走进来,伯斯环视一圈,“时间已到,诸位。”帐内众兽人纷纷起立。
“出阵!”
用赭石染成的旗帜高高飘荡在战场上方,临时搭起的祭台上,撒谢尔和赫克尔的萨满已经摆好了祭品,伯斯大步走过来,他身后两个狼族百夫长一人推着一个仍旧挣扎不休的虎人跟在他身后。伯斯走到祭台前,两名百夫长将俘虏往祭台牲礼中间使劲按了下去。
“兽神在上!天地可见!我撒谢尔与赫克尔摒弃前嫌,共御外辱,同进同退,不斩外敌,誓死不还!”
伯斯在祭台上誓词,随即到阿奎那族长上前,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两族萨满又念了一遍他们自己也未必懂的祷词,然后狼人狐族两名赤膊的勇士一左一右上前,高举长剑,向下一斩。
“什么时候才能开打?”塔克拉不耐地问。
牛羊嘶鸣着倒地,两个大头也咕噜噜滚到土面,热血喷溅一地。
范天澜看着远处的虎族阵前,注视着那边和此地相似的场面,和狼人们的祭旗仪式比起来,虎人萨满的手法更激烈,他用手将心脏从狼人的胸腔里拽了出来。
淋漓的鲜血被泼到军旗和战鼓上,然后由伯斯和阿奎那族长分别洒到列位百夫长和千夫长的战剑上。
虎人萨满单手捧着那颗心脏,一边击鼓一边旋转舞动,祭台下的兽人们举着武器应和,范天澜脸上神情一动,与此同时,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从他背后响起,然后是雷鸣般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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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战!战!!”
“来战!来战!!来战!!!”
如是重复,除了塔克拉和范天澜还是那副样子,他们身边的预备队员都纷纷绷直身体,握紧了拳头,心跳几乎与那些沉沉的踏步声同步,热血在他们的血管中激荡着,每人眼中都战意沸腾——这是一个男人,一个战士的本能!
伯斯骑在白色的巨狼身上,挥剑前指:“向前,向前!踏平敌阵!”
排在最前列的重甲骑兵纵队向前奔驰而去,数息之后,又一列重骑跟上,三列轻骑跟随在后,五列横队间相互间拉出数十米距离,侦察兵和部分轻骑夹在其中——接敌时重骑放慢,轻骑突前,以强弓长矛射杀对手后后退,如是再三冲锋,两百多年前萨莫尔皇帝带领他的骑兵们驰骋在广阔的草原上抵御裂隙诸族时,这是他们正面对敌最常用的战术。
虎族阵型与他们相似,伯斯紧盯着战场,奔腾声中,两军迅速接近,第一轮冲锋,弓箭齐射,奥格部落第一横队骑兵纷纷落马,撒谢尔亦有损失,却较虎人那边少得多。
紧接着第二轮冲锋。
第三轮冲锋之后就将是近身搏杀,狼狐联军这边的后续队伍已经发出,预备队这时候也应有所行动,他们的队长范天澜却在此时伸出一臂,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了身后队员欲图跟进的脚步。
近半年的刻苦训练使预备队队员在看到队长手势的第一时间停了下来,塔克拉站直身,看着对面阵营上方,“卧槽。”他说。
在虎人阵营的上方,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像被一个巨大的火堆炙烤着,背后的景物都扭曲了起来,黑色的烟雾从地上升起,在空中纠结缠绕,渐渐形成了一副庞大模糊的狰狞头像。
一个俯视战场的,怒目圆睁的巨大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