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时无语。宝钗继续:“那晚,林妹妹说国难当头,但此去凶险,若有不测,仅有你这位老师悉心教导九年,未尽孝道,心有不忍。当时林妹妹交给我一些诗稿,含泪断绝了儿女之情。林妹妹说我非贾府族人,或可免将来大难,托我代为照应宝玉。她此去嫁入王府,首当其冲,南明王朝朽木之身,如今偏安,如何挡得住异族铁蹄,她或可以一己之力,规劝敦促,也不枉忠义。”
宝钗说到此处,任是再淡然,也脸现悲戚之色。贾雨村更是落下泪来。“奶奶,是雨村的错,一直未有坦诚明言,我看她身体孱弱,才教习她武功和兵法,其实真真传授她的人也另有人等,只是这孩子真是有心,到让我惭愧。今日家国大难,国已易帜,颠覆极难,不说我贾雨村个人冤枉,但能保全宗族,图谋长远,也非得找到她才是。”宝钗点头。贾雨村迟疑片刻心里知道宝钗的话不是全真,林黛玉进北静王府之前,以她个性,一定不会提到自己,什么规劝敦促,忠义之话,她也绝对不会说,她素来清高孤傲,对与自己为人原则有冲突的人不太理会。哪里会临行提起自己。大约宝钗想自己能对大家有利一点,好歹权当她提过,自己转了话题:“史湘云之下落莫非奶奶也知道”宝钗正待要说出史湘云的下落,却听袭人在窗外咳嗽,忙刹住了话头。贾雨村见宝钗不肯再说,家人又在传膳,于是送走宝钗,和蒋玉菡一起到偏厅。
宝钗是大户人家的习惯,吃饭在自己的厢房,这些年虽然贫困,架子还是未倒。这边只有蒋玉菡袭人并两个双生子真文和孝武用餐。菜很精致,贾雨村久疏了江南口味,确觉十分可口。蒋玉菡不断让菜,袭人却是淡淡的。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就让蒋玉菡受伤,她未免十分担忧。早在头几日,袭人就再三提醒蒋玉菡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但蒋玉菡嘴上诺诺,转个背又忘得干净。对贾雨村是无比钦佩。
偏厅里原有两个家人服侍,袭人打发他们去用膳,自己为几个人布饭。贾雨村早听闻袭人厌倦以前都是些小丫头在一起的日子,蒋玉菡府上没有用女孩子。只一二家人的妻子在厨房和洗衣房帮忙。两个孩子倒是十分活泼,和父母说说笑笑,贾雨村也些许问了些读了什么书,习武是学的何门何派。两个孩子抢着说话,一派天真。袭人忙管住,说些睡不言,吃不语的套话教育孩子,贾雨村便也不好多说,知道袭人一定是隐忧他的真实意图,担心一家安全,到也不见怪。
用膳后小憩一阵,蒋玉菡带雨村到后院的私塾观看,这一带这样的私人学馆很多,这一间恰建在一潭边,十分清净,蒋玉菡说这是宝二爷和奶奶平时教学生的地方,连着自己的孩子大约有六七个,这园林原来布局十分精巧,却种了些牡丹,贾雨村点头,此处若种几竿竹子更好。蒋玉菡忙笑:原来这里种的确是几竿竹子,但宝二爷总是触景生情,从前在奶奶面前还略掩饰,后来伤感太多,奶奶就干脆让人砍掉竹子换成了牡丹。宝二爷似乎也强打了几天精神,谁知孩子又夭折了,心力交瘁,大约就出家了。
你们如何知道宝二爷出家了?
“我有亲眼看到宝二爷和那一和尚道士在一起。宝二爷是出家人装束。”
贾雨村点头,“国破家亡,多少人都以为一出家就可以抛却万千烦恼。殊不知人真要修心,须得在浊世苦修才能得到真传,才能真正悟道”
蒋玉菡笑着嗯了一声。
“我给你的那几个人你访到了吗”
“我按您给的地址让家人去过了。除了临国公的女儿快生孩子不能出来,林郁榕说要等回过母亲,其余都愿意来为先生效力。”
“我如今出来时间不短,先得回京复命,争取一些时间给你们续书,这些消息若让其余人等先传到京城,你我处境都堪忧。那晚你突然遇袭,我也没有问你,到底袭击你的人想要什么,其中有人要传信息给你,有人要杀你,到底你只是一个小官,也不是个招惹是非的人,何人要置你于死地。”
蒋玉菡说:“或者他们只是想知道先生交代了我什么,并不是冲着我来,是冲着先生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如此我大张旗鼓地离开可以让你和这些孩子们都安全一些。”
蒋玉菡心道:“一个可以这样为别人着想的人怎么会这样不让大家喜欢呢。”心里颇为贾雨村委屈。
“书中章节许多大段要改,这可要不少时日,还不能走漏风声,因为皇上要看这本书,我总要编一本他看的,再则这几个人皇帝也在让人查,若能保护起来,少很多风波。”
贾雨村看蒋玉菡还有些不明白,又道:“此书若不改,当如庄廷鑨明史案,株连甚广”
“既然事情这么紧急,莫若几件事一起做,先生先回京,我在此寻找她们,我们请奶奶带着几位学生先行整理书籍可好。”
雨村忙说好,“只是对外宣称你家奶奶病故,将你家奶奶藏于恒王府,须得如此如此”蒋玉菡拍手说好:“我得找冯紫英柳湘莲帮我。”
贾雨村猛然想起,刚才那个神色冷漠的俊朗武士原来是柳湘莲。那个柳湘莲一段时间名声可不小,听说跟着李来亨干过一段时间,后来改邪归正的。只因为太长时间没见,一时竟然忘了。他和尤三姐的故事坊间都有戏在唱,有一种霸王别姬的**,如今更是被传唱到另一个高度,尤三姐成了忧国忧民的女侠客。蒋玉菡说戏班里有些戏文也在唱,以前贾府有几个唱戏的,抄家以后大都被卖了,然而命运到底不好,现在有些又****旧业在唱戏,如今很有名的折子戏就叫《还剑奇情》的,就是唱的他们的事。其实真正柳湘莲和尤三姐的故事恐怕要等这个朝代换了才可以真正拿出来传颂。
贾雨村原来对才子佳人的戏并不喜欢,但柳湘莲这个事情颇有些悲憾的国仇家恨在里面,难免也让他想起自己的命运,但柳湘莲虽然活着,真相已经淼淼,大家都信着故事里的,也没有什么奇怪。但想不到是冷郎君柳湘莲历经这些事,还居然出没在蒋玉菡家,只怕总有些缘由的。
二人转过廊檐却看到宝钗在学馆内写字,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对襟大褂,越发显得唇红齿白,贾雨村想起京中的一个药店买过一些妇女养颜的药,想着或者宝钗和这药店有什么联系。他示意蒋玉菡不要惊动她,自己悄悄进去,看宝钗写的是《邶风
燕燕》,正写到“瞻望弗及,实劳我心。”贾雨村看得发呆,宝钗惊觉,红了脸,忙施礼道:“先生到来,未及远迎,恕罪。”
“打搅雅兴了。正要人请奶奶呢。”
蒋玉菡忙说明意图。
宝钗忙拒绝:“这些年深居简出,教几个小学生尚可,略和几位女眷相处或还应付得来,与外界人等交往,恐怕应酬不当了。”
雨村笑:“奶奶是怕和我们这些蠢男人交往。如今乱世,迂守礼教,大可不必了”
宝钗正色道:“任何时候,礼教不可废的”
贾雨村认真地,“奶奶自己也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明史案株连千人,不到三十年,大大小小**已经二十多起,此书已经引起当今皇帝注意,莫非奶奶真要眼见生灵涂炭,家族湮灭。”
宝钗轻轻叹气:“蒲柳之质,不是不愿出力,只是恐担当不当,反而误了大事。须知此书早已流出,需改得不露痕迹,工程也是十分浩大。而能修整此书之人,既要有旷世之才,又须得有国破家亡中痛定思痛,富贵流离后落拓之情殇,还得有不显山不露水之文笔,与承上启下间潜伏之智慧。先生如何能以我为主。
贾雨村微微一笑,你在书中有一首诗,给我印象极深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需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宝钗默默无语,贾雨村道:“奶奶原来就如同秋菊,如今秋风肃杀之际,实在不可以再冷漠下去了。”
蒋玉菡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奶奶切不要着急,看看这名单。”
宝钗接过名单,第一眼看过去不禁掉下泪来。那上面赫然写着:梅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