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足成千古恨,古人诚不欺我。
唐临闷声不吭地窝在萧子白怀里,心中暗叹失策。自己好像不应该心软的啊,这么一心软,大概是要直接走上成为主角宠物的道路了。
做了主角的宠物倒是没有什么,就是这灭世之妖的身份有些要命,而且要的是眼前这小孩儿的命。或者自己应该找个机会,逃离这小孩儿身边?
唐临想到这有些烦躁,不自觉地把胖墩墩的身子动了动。他这么一动,萧子白立时反应过来,把他搂得更紧了些,一双眼柔柔地笑着,看上去终于有了几分鲜活气儿,唐临抬眼瞥到萧子白的神情,本来就没硬多少的心霎时间又软成了一滩泥。
……不管了,反正离被发现身份还有几百年呢,大不了到时候自己直接送死,总是能保住萧子白一条命的。
打定主意后,唐临眯起眼,往萧子白的怀里又蹭了蹭。
唔,这怀抱一点都不舒服。
大概是因为萧子白人小又瘦,这胳膊并不够软,抱他的姿势也不甚对,更别提这小孩儿的天生冰系灵体还在不断发挥作用,生出阵阵寒气彰显存在感,唐临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裹了三层雪再扔到冰池子里似的,四周围冷硬硬的,骨头缝里都溢满了寒气。
不知道是不是冷过头了,被萧子白抱得久了,唐临居然还觉出几分温暖来,但看看自己几乎结出霜花的羽毛,他立刻把这想法扔到了九霄云外。
唐临略有些不满地咔哒了下喙。
萧子白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怀抱有多么难捱,他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毛团子,珍惜得好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尽管那只是一只鸟,很小很小的雏鸟,身上毛茸茸的,黑白交杂的毛色让这鸟看起来浑似一只豆沙糯米团子,但这团子那么暖和,那么柔软,而且——正真真切切地被自己抱在怀里。
萧子白忍不住再次挑起了嘴角。
这么小的鸟儿,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呢,一定是从窝里不小心掉出来的吧。萧子白想着,抱起唐临四处寻觅一番,想将他送回窝去,却只寻到两半空了的蛋壳,别说鸟窝了,岩洞里连半丝活物的痕迹也无。
“……你的爹娘不要你了么?”萧子白抱住毛团子的臂弯紧了紧,他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原本明亮的眼眸立时黯淡了几分。
他伸手揉了揉毛团子圆滚滚的肚皮,满脸认真地对这小小的鸟儿说:“团子,你别怕,你的爹娘不要你了,我就来做你的爹娘,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说着,他低下头去,仔仔细细地把被命名为“团子”的唐临裹在自己薄薄的衣襟里。
“不能叫别人发现你和我在一处,不然他们会伤到你的。”萧子白说着,细细的眉尖蹙起来,把唐临裹得更紧了些,又对着冰面照了照,确认从外面看不出半分痕迹了,这才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往洞窟外走去。
唐临用自己毛茸茸的脑瓜儿蹭了蹭萧子白,萧子白脚步顿了顿,眉眼微弯。
他伸手托了托怀里的毛团子,好让他待得更舒服些,想想又怕毛团子憋闷,便伸手极小心地将衣襟撕出条小小细缝来,悄声对唐临道:“若是闷了就透透气,只是等会儿若是遇到了人,千万莫要出声。”
唐临低低地“叽”了声,又念及这孩子不会鸟语,只得轻轻啄啄他,表示自己知道了。
萧子白又回头确认了一遍,确信从各个角度都决看不见毛团子,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踢踢蹬蹬地往萧家村中走去。
*
萧家村是东云国庆安城同丰县治下的一个小小村落,距离县城稍远了些,周围也无繁华之地或是灵秀景色,虽说是安宁,不免有些闭塞。平日里除却走街串巷的小贩,村落中是少有人来的,就算是十日一回的集市,来往的也是些看熟了的人,日子过得是平静如水。
但就是这平静如水的小村庄,六年之前却是出了桩奇事。
要说起这桩奇事,便不免要提到萧大山此人。这萧大山是萧家村里一等一的壮实汉子,讨了个婆娘是王家庄顶顶有名的美貌娘子,萧大山家里也颇殷实,足足起了五间瓦房大屋,萧大山自己有把子力气,婆娘也是能干的,按说日子再没有什么不顺,偏偏他们祖上不知造了什么孽,竟生出个妖怪来!
赫!那可是十足一个妖怪!
萧大山的婆娘过门半年不到便有了孕,本来这是喜事,谁料想这一孕就是三年。哪家的娃娃不是一年不到就落了地,这怀了三年的,哪里能是什么正常孩子,当时邻里间便很有些议论。
听了这些议论,萧大山脸上便颇不好看,关了门与自家婆娘商量要把孩子打了去。求到村里的巫祝面前,巫祝却道孩子虽然可打,母亲却要受罪,若是一个不好连命也要送了去,不若生下安全。那婆娘听得打胎于自家性命有碍,揪住萧大山便是一通狠哭,哭得是梨花带雨,把萧大山吓得着急忙慌好一番哄,许出了无数诺言,这才安抚下来。
婆娘抹了眼泪,与萧大山打了主意,决定等孩子生下来悄没声息地捂死便罢,就说怀胎三年生下来个死胎,想来邻里也不会很有什么好奇。
这主意本打得好,谁料到这孩子还真是一个妖怪?萧大山婆娘生他那日本是大暑,一年间最热不过的时候,四下里的鸟都热得一声儿不吭,地里的禾苗也蔫吧了。但那妖怪落地刚哭一声,墨黑的云头瞬间就遮了白日,碗大的雪花从云层里直滚下来,萧大山他爹临死前心心念念盖好了的五间瓦房全都给冻成了冰块。
萧大山吓得发疯,想都没想就伸手要去扼死那妖怪,别看那妖怪刚出娘胎,却很有几分法力,本来都给掐得哭声快没了,房间里忽然一阵妖风吹过,萧大山立时给冻成了一尊冰人!
可怜萧大山的婆娘才尖叫了半声,就被这等诡事给吓得昏了过去。等她再醒来,萧大山却也解了冻,墨黑的云与碗大的雪也散去了,若不是那瓦房檐上的残冰还在,俩人差点就以为是自己睡晕了发梦。
那妖怪却还没死,跟普通娃娃一样在地上蹬着腿儿,哭得声噎气阻,萧大山夫妇二人可再不敢杀他了,只得把他留在屋中,自去寻巫祝解惑。
巫祝当着萧大山夫妇的面连占三卦,却都是什么也解不出来,他抚着胡须沉思半晌,最终道这妖怪法力太深,令萧大山二人不可妄动,暂且先养活着。
萧大山夫妇得了法旨,战战兢兢地回了家,看着那妖怪心中恐惧又抵触,却终于不敢再去杀他,只得捏着鼻子养下来。
虽然是养了下来,却也养得不算如何精细。萧大山的婆娘打死也不愿意给那妖怪喂奶,萧大山只得熬了米粥去喂,开始还怕那妖怪一发怒冻住他俩,后来却发现这妖怪并不如何可怕,饿着也好,打他也罢,只要不真的伤到那妖怪性命,便也不会有什么妨碍。有次萧大山喂粥时不小心,把刚出锅滚烫的粥喂给了那妖怪吃,那妖怪烫得嘴上起了几个大泡,连哭都哭得不成声,却也只是把房间冻住了大半,萧大山自己可是没伤到半分。
那大泡半个时辰不到就消去了,萧大山心中的侥幸却一丝丝生了出来。
打他,戳他,摔他,抽他,萧大山壮着胆子把能想到的方法试了个遍,最终发现这妖怪的法力弱了!还是能冻住死物,却已经冻不了活人,虽然随着这妖怪渐大,周围连火也生不起,滚烫的东西也会飞速变凉,但无论他们再怎么打那妖怪,他们自己也不会受伤了!
这真是老天开眼!
再加上这妖怪身上无论什么伤,没多少时候就自行愈合了,村里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打骂这妖怪从萧大山一家的娱乐活动演变成了萧家村人的娱乐活动,很是给平淡无味的农村生活增添了几分乐趣。
萧大山的婆娘不久后又鼓了肚皮,这回怀的就是个正常娃娃了,十个月就落了地,哭得响亮无比。萧大山试着掐了掐他,几乎把那娃娃掐死,却始终也没有什么异象生出,俩人这才终于放了心。
那妖怪就被随随便便地养着,不让他死便罢了,若不是村里塾师看他光着身子实在有碍观瞻,萧大山的婆娘连那几身衣服也不想舍给他。
好好的衣服,那布料都是萧大山的婆娘自己纺的,辛辛苦苦制成了衣服,给个妖怪穿实在是浪费。
反正妖怪是不会有人的廉耻心的,萧大山的婆娘很有自己的算盘。
妖怪在萧家村里长了六年,萧大山也没想起来要给他起个名字,旁的人更没觉得有这个必要,大家就一直“妖怪”、“妖怪”地叫着,简单好记,一听就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只有那妖怪自己知道,在他三岁的那年,有个白胡子的老爷爷路过村头,看见了他,便叫了他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骨头。
“孩子啊,你叫什么?”那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这样问他,妖怪惊讶极了,他没想到会有人叫自己孩子。
孩子,不就是村里那些和自己一般大小的胖娃娃么?那些胖娃娃是孩子,他知道,可他不是啊,他是妖怪。
不知道为什么,妖怪那时候突然不想在老爷爷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不同,他知道妖怪不是什么好词儿,于是他想了又想,借了自己爹娘孩子的名字。
“我叫……我叫萧大牛。”妖怪说这话的时候心虚极了,头低得几乎垂到胸口上,生怕被那老爷爷发现自己在说谎。
出乎他的意料,老爷爷并没有深究,只是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摩挲了一下妖怪冰冰凉的脑门儿。
“孩子,你是有仙缘的。萧大牛这名字太俗,配不上你。”老爷爷看着他,掐起手指,嘀嘀咕咕地念叨了很久,终于叹息一声:“你我没有师徒缘分啊,你是有大气运的,该当有更好的去处。”
“不过萍水相逢,也算一分因果,我便送你一个名字。”
“子,乾气动也;白,东方色也。二者皆利金,而你眉间锋锐,与剑有缘。此刻东方既晓,为你我相逢之时,你便叫萧子白吧。”
说着,那老爷爷往妖怪的脑门顶上一拍,“萧子白”三个字就牢牢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而他也同时在那一刻生出了莫名的了悟:从今日起,那三个符号,就代表着自己。
我从此就叫萧子白了。妖怪想,他抬头想谢谢老爷爷,却看见村头空荡荡一片,唯有西风吹落叶,又哪里还有人在。
*
萧子白快步踏过村头。唐临在他的怀里蜷缩着,悄悄透过缝隙窥看着四周景色,突然他愣了一愣,本能地想要皱眉。
他清清楚楚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孩童跑来,嘻嘻笑着指着萧子白,喊了一声“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