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果然生了个儿子,这一胎折腾得不轻,足足生了五六个时辰,她本就身量娇小,孩子又养得大,以至于生产的过程吃足了苦头。
沈寰一直陪在她身边,任她抓着自己的手,数度用力之下,把手背都抠破了。然而她也不觉得疼,等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响起,她已禁不住泪水涟涟,简直比自己诞下青虹那会儿还要激动。
新为人母,总免不了在意孩子的相貌,看见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白音嘴巴立马撅得老高。
“完喽,这孩子不会长,专挑父母的短处,是个丑八怪。可恨青虹诓我,还说他会生得像我。”
一脸的不满意,可还是不错眼珠子的看着孩子,多少暴露了她的口是心非。
沈寰只是笑她,“我瞧着就好,比青虹才落地的时候漂亮,五官长得大方。再说了,你以为孩子的模样一成不变?且有的变呢,说不准等过了百天,就越长越随了你。”
这话倒不假,青虹早前就像她多些,可长到三岁,眉目和轮廓渐渐有了变化。尤其一对眼睛,一潭深泓似的,微微漾起水气,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意态,活脱脱是顾承的再版。
这头孩子落停,只管好生坐褥安养就是。沈寰得了闲儿,趁夏末秋初天气尚好,每日匀出时间陪顾承在园子里走路散步,借此练习他左腿的站立行走能力。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顾承那一百天里却正值逃亡的颠沛流离,确实已失了先机。现在每日走上不到两刻钟,人就累出一头虚汗,歪歪的靠在沈寰身上,动弹不得。
“真是废人了,”他垂目苦笑,满心惭愧,“害你担忧受累,我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这人一向如此,外表温润,内里坚刚,对人豁达对己执着。如果是旁人负他,他可以一笑置之,反观他要是牵累旁人,那心里是无论如何过意不去的,定要寻个机会弥补偿付。
连对她尚且如此,总觉得这些年自己的残缺给她身心添了莫大的烦扰。
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搂着他,为他细细的擦汗,“好多了,以前站会子腿都打颤,现如今能走这么长的路了。这样下去早晚不用人扶,自己也能慢慢走起来。”
他只怕她辛苦,回头想叫人,“把拐杖拿来罢,我试着走回去。”
“我就是你的拐杖。”她轻声笑着,“一直都是,永远都是。你的伤怎么来的,还用我再说么?既是为了我,就该让我还你这份情。早就告诉过你,伺候你一辈子我也愿意!”
他叹了一口气,腿上又酸又痛,绵软无力,心里却一阵涩然一阵甜蜜。
他笑着,身子微微颤抖,向往过无数次的远走天涯,谁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曾经意气风发,觉得他身为男人、身为丈夫,是有能力照料好妻小,这是他责无旁贷该尽的义务。如今也算做到了,在物质上,他为一家人提供了无懈可击的保障。可说不遗憾怎么可能,他再不能同她携手并肩看山川秀美,不能陪青虹奔跑跳跃,策马驰骋,就连他的风筝不小心挂上树梢,眼巴巴的望着坐在轮椅上的他求助,彼时,他却只能给予儿子一个充满歉意的抱憾微笑。
他不是个拘泥自身荣辱的人,但身为父亲,连孩子最基本的要求都满足不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无能至极,继而羞惭的无颜以对。
淡淡笑着,他不愿让她忧虑,反手握住她,“是我太不勤勉了,从今天起,我会好好练习,就算不能复原如初,也要能自己站起来行走,你放心,我不会放弃。”
无论见识过多少次,他的善解人意,宽怀温厚都还是让她有历久弥新之感。望着他,鬓边正有一滴汗缓缓滑下,额头居中那根青筋因用力而突起,那么端方,那么执拗,又那么惹人爱怜,直令她百看不厌。
心念一动,她弯下腰,笑说,“今儿走得多了,我抱你回去。”
他惊讶,连忙拽住她,失笑道,“开什么玩笑,我,我好歹是个男人,你抱着我太吃力……”
“那怎么办,咱们一步步挪回去?你看你,出了一头汗了……”她低低的笑,咬着唇道,“你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不知道这会儿你有多迷人,多么让人,欲罢不能。”
他一怔,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满园烂漫妖娆,花香秾丽,她脉脉絮语,他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被她调戏。
还是等不急,她身子矮下去,“上来,我背你回去,这个总可以罢,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叹息一声,他顺从的依言而行。回忆起那个伏在她背上生死与共的长夜,曾经那样紧紧依偎,如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能将他们分开。
不知道是她也累了,还是成心。进了屋子泄了力气,双双跌落在床上。幸而上头铺着厚厚的茵褥,才没摔痛他,然则她整个人还是压在了他身上。
他轻哼一声,她已迅速转过身,四目相交,她满眼都是狭促,还有浓郁的渴望。
他眯着眼睛笑,“你又想什么呢?大白天的……”
“你从前可不管白天夜里,只许你想,就不许我想?”她扬着头戏谑,“纯钧,我想要你。”
说着便开始上下其手,她从额头开始抚摸,指尖轻轻划过,鬓角、脖颈、锁骨、胸膛……他是身形极漂亮的人,该瘦的地方瘦,该细的地方细,可一点没有孱弱绵软的感觉,练过武的肌肤寸寸都是活力,腰腹的力量尤其好,一个翻身,已把她彻底压在身下。
双手停在他的腹肌处,摸上去硬硬的,一丝赘肉都没有。眼神迷离起来,是仰慕的眷恋,看着他干脆的扯脱衣服,露出玉雕一样精致的身体,美得让人颤栗,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奉献出身心。
“这会儿倒是一副勇悍的模样,怎么才刚靠在我身上,愣是一步都走不动?”
他知道她有心调侃,也冲她嬉笑眨眼,“此一时彼一时,做这事儿,那点小伤不妨碍。”
这就是男人!没什么能阻挡他们释放天然的欲/望。可她喜欢,这是他的好处,一以贯之的纯粹,连对待这件事也有一丝不苟的投入认真。
“老房子着火……”她吮唇坏笑。
他越发沉溺,带着些勇猛的劲道,咬着牙不肯说话,头上青筋挣起。
她忽生念头,猛地抓着他肩膀,一下子翻转过来。
他才愣了一下,旋即便笑开来,奇怪竟没有一点夫纲不振的感觉,只把它当成是夫妻间肆意的小情趣。他乐在其中,看她烟视媚行,娇软缠绵,自己摆出一副闲雅的舒展状态,纵容着她的予取予求。
直到她觉得疲累,渐渐慢下来,他才重整旗鼓再度跃上。温柔与霸道交相更替,他从来都是体贴入微的,不仅要自己快乐,更是照顾着她每一点细微的情绪与感受。
浪潮汹涌,攀上高峰。她忍不住呓语,“纯钧……我……我那么爱你……”
他双臂轻颤,垂首回馈她一记磅礴旖旎的长吻,不消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该给青虹添个妹妹了,”她侧身靠在他怀里,手指一圈圈在他胸前画着,“就是不知道我命里有没有女儿,说真的有点怕,咱们家的男孩子太多了,白音这一胎也是,万一再来个男孩,可真是愁死人了。”
他拥紧她,笑着说没关系,“大不了继续,生他十个八个,总会有一个女孩子。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就算命里没女儿也不要紧,咱们还有松子呢。”
她想想,释然一笑。他是真心喜欢孩子,那三个小可怜就是他做主救下来的,他待他们和青虹不差什么,也是全心全意,体恤关爱。这是他最让人感怀的地方,无论时光流转,世路变迁,他心底的仁义赤诚从来不曾有分毫改变。
他对人真诚厚道,旁人自然也无法忽视。现在尘埃落定,众人最在意关心的也就只剩他的腿疾。
柳玉清做了太易阁的帐房,时不时和辽东、长白山一带的马匹、人参商贩有来往,经常能听见些关内的消息。兜兜转转机缘巧合,让她知道了从前铺子里老掌柜回了山东老家,也一心惦记着打探三爷的下落。
吴掌柜在医术上也是有些精研,她于是和沈寰商议,请吴掌柜赴关外一趟,说不准还能帮三爷恢复筋脉。
众人都说好,只是事情得瞒着顾承。沈寰说的明白,“他别说腿坏了,就是好的时候,能还人情那会儿,也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要是让他知道为了治伤,把人家千里迢迢找来,奔波劳碌的,他头一个就摇头不答应。”
于是大伙有默契的缄口不提,装作并没有这回事。好在没到入冬,吴掌柜人已赶到。故人相见,百感交集。顾承满心感激,不免自责,“为了我,让您劳动跑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他长揖不起,吴掌柜只得扶着他臂弯殷殷安慰,“三爷对我的大恩,我至今没能报万一,别说路遥千里,就是万里关山,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义不容辞。”
众人见状各自感念,都明白这是顾承亲手结下的善缘,如同他们当日能脱离险境,逃出生天,大半也是因为他素日与人为善的结果。
好人应该得享顺遂,吴掌柜看过他得伤处,决定先将断了的筋脉进行缝合。这是一个尝试,不见得一定有效,但总好过无所作为。
过程难免痛苦,即便用了少许麻沸散,也还是能感受抽搐般的疼。一场缝合下来,顾承咬牙忍耐,不吭一声,他在房内一身冷汗,沈寰则在屋外汗如雨下。
将养的日子里,顾承试探着问吴掌柜将来的打算,若是不介意,便将他家眷一道接来,日后他自会好生奉养,只是要背井离乡,终究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吴掌柜颇有几分随遇而安的态度,笑着答应,推心置腹的说,“上了年纪,越发身边得有些朋友才好,不然孤零零的有什么趣儿。那些图清净安逸的话,都是年轻人不知年老滋味儿臆想出来的,真到老朽的时候才明白,热热闹闹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彻底安顿好吴掌柜,顾承的伤口业已愈合。拄着拐杖行走,左腿较之前能吃得住力,接下来就要多活动,常锻炼,虽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跑跳,但慢慢走动确已无大碍。
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沈寰喜不自胜,早前郁结良久的忧怀却适时发作,竟在一个午后晕倒过去。
这下换做顾承人不离榻,悉心照料她,没几日就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再醒来,看见的又是一张清瘦带着胡茬的脸。
不过那眼里可是跳动着点点笑意,一闪一闪,分外明亮。
“你有喜了。”他抓起她的手,柔声笑道,“咱们盼了好久的女儿,真的来了。”
她似乎被这个消息弄懵了,吸了半天气,才追问,“你怎么知道是女儿?万一……”
他摇头,笑得意味深长,“你信我,我做了个梦,错不了的。”
至于梦见什么,他却不说。她笑他故作神秘,其实内心还是不知不觉的信了。也许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可以让人安心,让人踏实,更可以让人信服。
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日,她满怀期待和忐忑,终于发现他没有骗她。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粉琢玉砌的女娃儿,连哭声都娇嫩得仿佛莺啼,她听着,觉得一颗心既醉且痴,满满的全是柔软爱意。
顾承比她更甚,抱着孩子爱不释手。亲她的小脸,亲她的眼睛,亲她花瓣样的小小嘴唇。
“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开心得不能自已,活像个孩子,抱着闺女像献宝似的,到处给人看,“终于盼到了,我今生于愿足矣。”
她怜爱的望着,不忍打击他,孩子的长相是会变的。笑笑,还是佯装不满的提醒,“还早着呢,这辈子且没完,你除了陪她长大,还要陪我变老,除此之外也不能忽略青虹,不然人家是要吃妹妹醋的。”
他恍然,像是才想起来还有青虹的情绪要安抚,急急忙忙的,对着儿子一通解释,“爹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妹妹刚出生那么小,一时更需要照料。你和她在爹爹心里是一样的,不分彼此,都是我最爱的人。”
青虹人虽小,不妨碍敏感多思,撇撇嘴,完全不给他面子,“我娘和白姨念叨,说您就盼着有个女孩呢!您看看自己,抱起她来不撒手,我小时候没这待遇罢?”说完,很爷们儿的挥挥手,“不过没关系,我是男子汉,不和丫头片子争,我找太初弟弟玩儿去……”
转身一溜烟跑了,留下顾承一脸尴尬。沈寰笑着打岔,“得,被儿子看穿嫌弃也就罢了,正经给闺女起个好名儿,她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往后可得搂紧了别让人抢去。”
女儿生在早秋的清晨里,那时窗棂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晶莹剔透,像是她的肌肤,细润可爱。他挥笔,写下青霜两个字,又辅以太素做她的小字。
青虹青霜,他忽然间便有了儿女双全的人生,多少有些像是发梦,欢喜来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他低头,看看怀中安睡的女儿,满腹柔肠化作春水,荡漾起明澈温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