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全沉默着不吭声,林君含有多不容易他是知道的,绥军的沦陷几乎人人都在等着看,只怕早已到了步履维艰的地步。能撑到今天仍与扶桑对抗,在他看来已是奇迹。
林君含接连抿了几口清茶润喉,方能将接下的嘱托说下去。好似临终遗言那般,她有太多的不放心,要字字说与他听,脑子却濒临空白,说得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张孝全不停的点头:“四小姐放心吧,小少爷去了付府不会吃一丁半点儿的苦头,即便是拼了这条命,在下也当替三少保小少爷周全。”
林君含那眼眶之中蕴满泪水,点了点头。
最后王思敬将人一送出又折了回来。
急迫道:“四小姐,将修文送去付家如何使得?”那等同于要了她的命。
冷风撼动窗扉,发出微不可寻的细微响动。响在耳畔,只闻得簌簌风声。有些事不肖别人说,林君含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她只是没有办法……
低低道:“什么都不要再说了,让素心替修文整理一下东西,相信付府很快会来接人。”
王思敬喟叹不已,一片痛心。
转身要走,又被林君含唤住,只听她道:“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我将修文交给你了。”
王思敬唇齿发颤:“四小姐……”声音一哽,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清雪下了一场又是一场,一年芳菲吐尽,竟是再也回不了头的。
王修文在房中呆得闷了,执意要到院中透气。
素心只怕他会冻着,拢了半天不许他出门去,现在看着整个人奄奄的,想来是闷坏了。不由给他多添了两件衣服,才放他出门去。嘱咐道:“玩一会儿就要回来,你看外面的天这样冷,着了凉可了不得。”
王修文便像脱缰的野马似的,乐得跟她保证。
林君含透过半敞的门扉,看到雪地里的王修文小脸红扑扑的,那模样甚是招人喜爱。她久久的看着,若是往常,还能欣然的推门进来,冲他招一招手:“修文,到我这里来。”像几年前那样,每每此时,他咧着小嘴笑着,晃悠悠的朝她走了过来。她同样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揽到怀里,一切舍弃的苦楚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可是,此时此刻却只能远远的望着。一双脚似被绑上千金的坠子,竟一步也挪不动。脑子里只是反复的想着,她还有什么资格?
这样的念头反反复复,像刀子一样划在她的心口上。这一生虽然不好,一路走来历经坎坷,却没哪一时觉得胸口这样疼过。
那眼泪像珠子一样一滴一滴砸到雪里,敲出一个个的雪窝子。
王思敬立在车前看着,时间久了,渐渐的下起雪来,鹅毛雪片落到肩头上,万劫不复一般。
这才走了过去,低低的提醒:“四小姐,下大雪了。再不走,路上只怕难行。莫不如进去看一看修文,我们趁天亮返回去。”
林君含泪流满面,胡乱的摇着头。
声音哽得厉害:“我若同他走近,只怕再舍不得……”
所以不亲近他,也不作半点儿碰触,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撕心裂肺的舍不得。
王思敬听她这样讲,一句话也说不出。
房门“吱”一声打开,穿了素色旗袍的素心已经出来催促。
“修文,你看这雪又下起来了,我们回屋吃饭,等到明天再出来玩。”
王修文皱起眉头,明显意犹未尽。素心可不由着他,见他磨磨蹭蹭的抱起来就往屋里去。
林君含一步向前,手指碰触门板却骤然停了下来。这一动不要紧,眼眶的泪更加汹涌狂肆。这一生……这一生她到底将自己最紧要的东西舍弃了。
王思敬一旁劝慰道:“四小姐,不要担心。将修文送去付府也只是权宜之计,等到战事缓和,我们再将他接回来不迟。况且现下时局混乱,清军相对而言实力强大,还算太平。属下想好了,暂时将修文放到付府去养也没什么不妥。这样四小姐也能宽出心来应战。”见雪越下越大,而她呆怔的站在那里像失去了知觉,不得拉着她上车。
车子一路驶回军营,窗外落雪喧嚣,扬扬洒洒,而她坐在后座上只字不发。
不出所料,付府果真愿拿一切来同林君含换取王修文。无论武器还是军资,就连人力支援他们也是愿意的。
岂不知付译在听说付江沅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激动得将手边的茶碗都打碎了。明明滚烫,可是通通顾不上。只怕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那么听使唤,两步过来扶住张孝全的肩膀:“你说什么?你说江沅和林君含还有一个孩子?”
张孝全肩膀的骨头被付译一双手捏得生疼,一再点头道:“三少在这世上确有一个孩子,叫修文……”
不由得将来龙去脉说给付译听。
这样一来,初时付江沅执意要娶林君梦也便有了说法,经张孝全这样一说,是错认了一对双生子。
哪里还等得,也不管林君含的条件是什么,通通让张孝全应承下来,只望将孩子好好的带回来。临了还一再的强调:“速速去办,不要等她反悔了才好。”
张孝全道:“是,督军,属下这就去办。”
电话率先打了过来。
林君含握着听筒,听到自己得偿所愿,跟她预算的丝毫不差。从现在起绥军弹药充沛,还有了绥军的协助,不愁度过这一关……绥军终于有救了,这一条生命线已经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可是她不高兴,面无表情,一点也笑不出。
只怔怔的应了一声,最后说:“你可以过来接修文离开……”
电话挂断了,她颓坐在那里喘不过气来。只得张大了嘴巴一下下用力喘息,肺腑中一股凉气滚入,呛得越发窒息起来。捂着胸口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如果人有来世,富贵荣华她通通不要,但求可以为自己的孩子做牛做马,还这一生的情份。
那一晚林君含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饭也不肯吃。
听差过来敲了两次门,见没有响动,不得来向王思敬汇报。
王思敬知道现在的林君含心里难过至极,告诉听差谁都不要去打扰她。从窗外看过去,明晃的一盏灯直开了整整一夜。
这样一个乱世,骨肉分离见多了,知是怎样的痛触,便想更多的人能免于此。所以,拼尽全力也想保护一些东西。王思敬跟在林君含身边一把年头,知她的傲骨铮铮。
军资一到,张孝全便派车来接王修文了。
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什么,听素心说是出去暂避,这段时间流离得久了,倒也觉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舍不得王思敬和林君含,仰着小脸问:“父亲,是不是等到四小姐一打胜仗,你就把我和阿宁姑姑接回来?”
王思敬喉咙里总像哽着什么,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摸着他的小脑袋,无声的点了点头。
素心本来在整理手边的日常事务,此刻亦是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那眼泪湮灭进宝蓝色的衣物里,明晃一片。
王思敬什么都同她说得很清楚了,王修文这一走,只怕再不能回来了。而她跟着去照料,时间定然也不会很长。她不可能一直呆在付府,而付家也不见得就放心将王修文交给她来照顾。
这样一想分别的日子在即,那心就像被捶裂开来,五味陈杂。如今听王修文这样奶声奶气的问寻,忍不住的往下掉眼泪。紧紧的咬着唇,不想让人注意到。
她只是想不明白,这世道不知是怎么了,就这样一对母子情深,无论如何却像容不下。
知道王思敬心如刀绞,王修文多问一句,都会让他痛不欲生。硬是忍着眼中的泪,去将王修文拉了过,勉强挤出笑意:“修文你不要再问了,让我们离开这里就一定有离开这里的道理。等到哪一天打完了仗,我们再回来跟他们团聚。有阿宁姑姑陪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王修文“嗯”了声,扭过头来扯王思敬的衣袖,扬着脸说:“父亲,你要看着四小姐,让她好好吃饭,就说是修文说的。”
王思敬自喉咙里低沉的应声。
那一边张孝全看着,过来拍了拍王思敬的肩膀,肯诚道:“王副官放心吧,要四小姐也只管放心。小少爷到了付府不会吃什么亏,这一点我敢向四小姐保证。”
王思敬道:“一切就拜托你了。”
张孝全亲自将王修文抱到车上去。
王思敬竟是不敢回头,只拿身体背对着他。
便听王修文远远的又嚷了一句:“父亲,你和四小姐一定要早早的去接我和阿宁姑姑。”
王思敬仍旧没有回头,肺腑中到底忍不住发出闷雷一样的声响,震动得身体发颤。
素心定定的看着他,见他拳头攥紧,死死抵在唇齿间。一颗心跟着抽搐无形,走到他身边道:“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修文,能留在他身边一日便留在他身边一日。我已经想好了,我这样浮萍一般飘荡无根,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我可以在付府中做下人,这样你和四小姐就能放心了。”
“阿宁……”王思敬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望着她。千言万语自不用说,她定是懂他的,懂他的忧心,懂他的不舍……他亦是在这一刻懂得了一个女人对他的良苦用心,数年的时间过去,竟丝毫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