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有之。这一段春光分付他谁。他是个伤春客。向月夜酒阑时。人乍远。脉脉此情谁识。人散花灯夕。人盼花朝日。着意东君。也自怪人冷淡踪迹。——
念眉依偎在他怀里,大衣裹住两个人的体温。她的手环在他腰上,“我是说真的,你这几天都瘦了。”
他笑着吻她发顶,“我说你学坏了吧,这都摸得出来?”
她扬起头来看他,“要不我再唱一段儿给你听?最近老师说我的皂罗袍唱得可好了。”
他摇摇头,“其实想一想,咱俩遇上像是注定的,一听到你开声儿我就能睡着,可惜那时候没检查出这毛病来。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是整晚睡不着,你难道陪着我唱一整晚?”
她靠在他胸口,“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断断续续地唱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要是能让你睡个安稳觉,就是值得的。”
“那你的排练怎么办?顶俩黑眼圈儿,嗓子还哑了,有这样的杜丽娘么?你没听金老师说,马上要上保利大厦公演去了,不保持最佳状态怎么行?”
“你真的会来看吗?”
“当然,咱们说好的。”他拍拍她,“去睡吧,我马上就来。”
保利剧院的演出不说声势浩大,也已非同一般。连一向沉稳内敛的夏安都绷紧了神经,更不要说念眉。
金玉梅安慰他们,“不要想太多,就当是平时的一次彩排,好好发挥就行了。这里只是起点,连这儿都紧张,将来去了林肯艺术中心怎么办?”
念眉跟夏安有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她摒弃了一切杂念,所有的心念都投注于剧中的人物和场景,甚至没有朝台下多看一眼。
穆晋北答应了她会来,就一定会来,她毋需有太多的疑虑和无尽期盼,他给予的支撑其实已经从有形到无形渗透于各个方面,就算看不到他,她也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相伴。
也许是先前媒体宣传到位,到场的观众居然坐满,甚至剧场门外还有人等待退票。这对曾经见惯了演出冷清的念眉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心里憋着一股劲,发挥自然到位,甚至超常,演出非常成功,观众们最后都是起立鼓掌。
念眉在台上鞠躬,眼前有太多形形色色的面孔,不似苏城的小剧场那样一眼就能看个穷尽。
她看不到穆晋北在哪里,但不管怎么样,今天这样的成功他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
回到后台就看到大捧的鲜花,口哨和欢笑声此起彼伏,穆晋北果然坐在花间看着她笑,不用勾脸上妆也是那个风流俊雅的痴情儿郎。
她顾不上卸妆就上前拥抱他,“……谢谢你。”
“这种时候好像不该说这三个字吧?说点别的,我爱听的。”
众目睽睽,她脸上还带着妆,就算想亲他一下都没办法。她拉他在椅子上坐下,“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
他整个儿人状态不太好,形容憔悴,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撑住下巴在一旁看她卸妆。
她很快收拾好,也发觉了他的异样,“是不是不太舒服,昨天也睡得不好吗?”
最近两天他都回自己家里过夜,她知道他是不想影响她演出之前的休息。本以为他家里高床软枕,至少他夜里睡不好也不至于挨冻,谁知两天不见脸色愈发不好了。
“我今天时间不多,可能很快就得走,你……我请司机送你回家?”
念眉眼中都是忧虑,“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叹息般深吸了口气,摇头苦笑道:“你瞧,来了。”
念眉回头看,穆津京一脸焦急地闯进来,后面跟着的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叶朝晖。
“二哥,我就说吧,你果然在这儿!”津京又气又急的模样,伸手过来拉他,“幸好在这儿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咱妈急得都要掉眼泪了?快跟我回去!”
念眉站起来,看看她,又看看叶朝晖,“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朝晖眉宇间有丝少见的颓唐,朝穆晋北一抬下巴说:“他今天早上在自己家里昏厥,被送往医院,人醒了但还在留院观察期,这会儿是自个儿偷偷跑出来的。”
念眉怔愣片刻,回头看他,“是不是真的?”
穆晋北却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搭住叶朝晖的肩膀道:“还是不是兄弟啊,昨儿下飞机今儿就赶着拆我的台!”
叶朝晖拧眉,“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车在外头等着,赶紧回医院去。”
念眉握紧了手,难怪他脸色那么差,难怪今天每句话都像叹息,原来他原本应该在医院,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她走过去,“怎么这么任性?”
他逐渐敛起脸上的笑容,“答应过你要来的,我不能失约不是?”
她红了眼眶,这人真傻,有什么比他的健康还重要?
她跟津京他们一起送他回医院,他床头输液架上还有一整包药水没有输完。主治医生都是父辈的老朋友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备,陈述种种利害。
穆晋北有点悻悻的,“我这不是囫囵个儿的回来了么?”
他让大伙儿都回去,“别在这儿杵着了,明儿再来看我,啊?这么多白衣天使守着我,出不了什么事儿的。”
尤其是念眉,为演出奔忙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可以稍稍歇口气,赶紧回去休息才是真的。
念眉却不肯走,“我在这儿陪你,总得有人陪夜吧?”
一旁的护士小姐道:“他这儿用不着家属陪夜。”
一直沉默的穆皖南却开口道:“就让她陪吧,麻烦你弄张陪护床来。”
穆晋北挤眉弄眼,“幸亏我妈折腾累了回家歇着去了,不然今天说不定又该大耳刮子伺候我了。”
“老二!”穆皖南蹙眉打住他的话头儿,却什么也没说,顿了顿才道:“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叫医生。”
这话更像是交代念眉的,她回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才小声对病床上的人说:“你就不能省点儿心吗?讳疾忌医,你家里人心里该多难受?”
她都看得出来戴国芳有多么内疚,一辈子没有动过一个手指的儿子,就因为那一巴掌倒了下去,她一直觉得是打他那一下才触动了这个病。
其实世间万物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左右。
她照顾他睡下,他的手紧握着她的不肯放,“我今天赶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只看到最后一场的那点儿尾巴。不过我有鼓掌啊,使劲儿鼓掌,拍得巴掌都疼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还真是不一样了嘿。要我说啊,当初在苏城你要这么光芒四射地搁台上一站,唱得这么婉转缠绵的,我怎么也不能睡过去。”
他的手在她掌心挠啊挠的,她知道他是求表扬求安慰呢,就给他揉手,“这倒还是我不对了?不过你要不睡,我又怎么能认识你?”
“说得对啊,所以你千万别难过,我还得感谢这病呢……”
“别胡说八道。”
“是真的。”他看着她笑,“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你猜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见着谁了?”
念眉仰起脸,从他的眼睛里仿佛已经看到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朝她点头,“没错,他们很好……你爸妈,姑姑,还有没出生的弟弟,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让你不用担心。”
言之凿凿,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一个瞬间,相信这世上有灵魂。
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难得的一回好眠。念眉定定看了一会儿他苍白如纸却仍然深邃漂亮的侧脸,退出病房之后才捂着口鼻哭出来。
医生说,这个病,发作起来,有头疼、昏厥甚至幻觉的现象都是正常表现。
可那怎么能叫正常呢——明明那样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就倒下去了,怎么还能称之为正常呢?
她伏在窗边,今天外面刮北风,凛冽似刀剑,几乎在她脸上划出细细的口子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旁有人将窗户关小,又递给她纸巾,“你要是也病倒了,就没法再留在病房里照顾他。”
念眉抬起头来,叶朝晖冷峻的表情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的一片。
“你还没回去?”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关心他。”他掏出烟来,似乎也忘了这是在医院里,烟灰都撒在北风里,“上学那会儿,他帮我打了一架,手骨骨裂了,也是这么躺在医院里,待了两天一夜就待不住了。后来好了,一点事儿没有,我请他吃麻小,他比我还剥得快。”他又多看她一眼,“他会好的。”
念眉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但还是说:“谢谢你。”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不解地看他。
“你们南苑昆剧团的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妥了,在苏城有陈枫夫妇看顾着,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知道你现在在北昆进修,也有很好的机会,那么……你还打算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