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周叔叔话锋一转，“那么你打算怎么养家啊，做什么事业啊？”
“啊，是这样的——我打算走学术路线……”蒋玉成想了想，决定还是把事先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我现在是学化学的，同时也有辅修的计算机系课程——我以后打算继续读计算化学方向的PhD……”
有了之前在实验室的痛苦经历，蒋玉成已经意识到，做个有机砖工显然是不太靠谱的——不过眼下，自己正处在一个“空窗期”，面对周叔叔自然也只能先按照之前的志愿来说，至少先糊弄过去眼前再说。
现在看来，有机这条路十有八九是个坑，但是如果说要做其他专业的工作的话，蒋玉成又有点底气不足——他仔细研究了化学系目前开设的方向之后，突然发现原来还有一个方向，叫做“理论与计算化学”。他在网上搜了一遍，发现这个方向主要的工作内容是编程跑运算，不用做实验……OK，就是它了！
“这个假期我参加了学校的大学生创新实践活动，”蒋玉成硬着头皮说道，“现在已经在实验室干了一段时间了，这对于以后申请PhD是很有利的。计算化学这个方向本身受益于现在计算机行业的发展，这几年进步很快，国家也越来越重视——最近几年新的基金好多都给这个方向了。然后我自己这边不光是懂化学，在计算机这边还参加过ACM竞赛，本科毕业之后申请北大中科院或者国外的PhD都挺有利的……”
虽然蒋玉成对计算化学其实也没什么认识，但是要唬住周叔叔，他之前做过的功课肯定是足够的——事实上，由于D.E.Shaw研究所做出的巨大贡献，计算化学确实从前几年“马后炮”的尴尬境地走了出来，看到了一些曙光。而国家也确实对此非常重视——去年回国的青千有至少三分之一是做计算的，以后肯定还会更多……
“哦，这样啊——”周叔叔点了点头，“那你博士毕业之后是什么打算呢？”
“这个方向现在人比较少，”蒋玉成继续说道，“博士毕业之后再做个一期博后，在国内的985院校就能当上副教授了……然后前几年多发点文章，转成教授之后就轻松了……”
至于实际的教职有没有这么好找，蒋玉成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周叔叔肯定更不可能知道。而且博士最为主要的一条道路，确实也是当大学教授——并且国内大部分大学都是公立的，严格意义上算是体制内，那么这个选择，在周叔叔眼里肯定也是有加分的吧！
“嗯，听起来不错——年轻人立志高远，确实是好事……”周叔叔点了点头，“那也就是说，在你博士念完之前，还是你们两个得花父母的钱吧？”
“这个嘛……”
这确实是个不利因素——蒋玉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照实回答：
“博士跟本科不一样，严格意义上也有工作的性质，”蒋玉成解释道，“博士生有国家奖学金，而且每个月都有固定的工资，虽然不多，但是也肯定是够自己花的……当然，小琪那边，我短期内怕是……”
“嘛，这个倒是无妨——年轻人嘛，也不用着急挣钱，你家里条件也不是不允许，多读读书也好。”周叔叔大度地点了点头，“不过呢，叔叔倒是得提醒你——有的时候呢，一个人的设想，并不总是会成为实际的人生道路。”
“诶？！”
蒋玉成心里一沉——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实际情况已经暴露了……
“叔叔倒不是说，你想读博当教授这个事不好——”周叔叔继续说道，“但是呢，人啊，就不知道，自己不可以预料。你现在毕竟还年轻——有些事情呢，暂时没有必要那么着急地就决定。我自己呢，本科是经济学院的，当初我可是肯定想不到，自己会走上从政的道路的……”
“……嗯，叔叔您说得对。”
蒋玉成几乎立即就要把下一句脱口而出，可是他给忍住了——周叔叔当然不会了解这些网络流行语，他大概是从小琪的文章里面看来的吧！这么说来，周叔叔不光是买了书，还很认真的把小琪写的文字都读过了啊！
“说起来，有一点我倒是挺意外的——”周叔叔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我一直以为，你要跟我说小琪写小说的事呢……”
自己这边没敢提这茬，周叔叔倒是先提了——不过既然他提了，蒋玉成自然没有继续韬光养晦的道理：
“那个，我先问一句——”蒋玉成说道，“小琪写作这件事情本身，周叔叔您应该是不反对的吧？”
“嘛，你这么说也行——”周叔叔很大方地承认了，“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看书，她也确实是写作这块料——要是把写作当成个业余爱好或者副业什么的，我也不反对。”
“那就好——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蒋玉成点了点头。一切顺利……蒋玉成在心中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而且说实话，其实我也反对小琪成为一名专职的轻小说作家。”
“哦？这我倒是挺意外的……”周叔叔看起来似乎对蒋玉成的说法起了一些兴趣，“你们年轻人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吗？”
“这个嘛，我得先跟叔叔认个错，”蒋玉成一低头，“端午节回家那次，我对叔叔撒了个谎。”
当时，小琪曾经对自己说，让自己尽量不要提写作的事——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步完全就是多此一举。小琪她从一开始，就误会了自己的父亲……
“嗯？”
“当时您问我看不看小琪写的书，我说看不懂——但是其实我是她的粉丝，她的每本书我都买过，每篇小说我都看了好几遍。我喜欢上她，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才华……”蒋玉成说道。
不过，听了蒋玉成的话之后，周叔叔却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微笑表情：“我就说嘛，这样才正常呢……”
“嗯？您是说……”
“这孩子的文笔那么好，写出来的文章那么有灵气，追她的男生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说没看过，是她教你的吧？”
说到这里，周叔叔的语气里充满了“看！我女儿可优秀了！”的自豪感——蒋玉成也不禁笑了……看来，自己之前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不过周叔叔倒是出乎意料的坦率，这点自己倒是万万没想到。
“是的——当时小琪跟我说您好像不太喜欢她写小说的事。”蒋玉成说道，“如此说来的话，您反对小琪成为专职的轻小说作家，实际上反对的仅仅是让小琪成为一名家庭主妇吧？”
“嗯，没错，”周叔叔点了点头，“我的女儿必须得学会自立，学会接触社会，整天待在家里，围着锅台转肯定是不行的。”
“确实是这样——”蒋玉成点了点头——刚才被从头压到尾，终于轮到自己进攻了：
“听小琪说，叔叔您是打算让她以后出国？”
“嗯，对啊——你有什么看法吗？”
蒋玉成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觉得，您大可不必让小琪这么辛苦——虽然如果小琪真的自己想出国的话，我也可以直接申请欧洲的PhD或者美国的计算机Master，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主要是觉得，这么做对于小琪以后的幸福，没有什么意义。”
“嗯？”周叔叔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真正意义上的惊讶神情，“你的意思是……”
“我认为，女孩子的幸福，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主要取决于家庭，”蒋玉成甩出了自己老妈之前教自己的话，“周叔叔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蒋玉成当然知道周叔叔会怎么回答——不然的话周叔叔之前就不会催着小琪找男朋友了……果然，接下来周叔叔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嗯，那接下来就好说了——”蒋玉成笑了笑，“既然女孩子的幸福，主要取决于家庭的话，那么让她又是转到商学院，又是出国读商科Master，说来说去跟家庭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叔叔一时没有说话。
“对于女孩子来说，事业的成功和人生的幸福并不相关——有的时候甚至还是互斥的。”蒋玉成也顾不上揣测现在周叔叔心里想的是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趁着现在带一波节奏的话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当然人各有志，如果小琪是个不在乎婚姻的独身主义者，或者有这方面的理想，想要通过事业上的奋斗实现人生价值的话，那我自然也没话可说——但是现在小琪明显不是这样的女孩子。所以，我觉得，周叔叔您的安排，同样也是欠妥的——这就是我想要跟您说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之后，周叔叔又开口了：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让这孩子专注事业，并不一定能让她幸福。但是为了保证她的人生过得安稳，这也算是一条途径。”
“但是，总还有别的途径吧？”蒋玉成问道。
“是啊，这孩子毕竟是个女孩，归根结底是需要人生的归宿的……”
说到这里，周叔叔的目光，变得深邃了起来……之前泰山压顶般的势头，仿佛又回来了——蒋玉成被这巨大的威压，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是，蒋玉成很清楚——眼下，自己已经到了绝对不能退后的时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把这样的一句话挤了出来：
“我……我能够成为她的归宿……”
“说起来，对于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原则上没什么意见——”听到蒋玉成的话，周叔叔笑了笑，“只要那孩子她自己喜欢就行。我跟老蒋大学是一个宿舍的，今年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咱们两家做了那么多年邻居，你跟那孩子是发小，也算是我从小看着长起来的，虽然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但是你这孩子靠谱，这点我还是清楚的。把她交给你，我也确实可以放心。”
被评价“没什么突出的地方”，蒋玉成隐隐觉得有点不爽——但是这倒也是实话，自己确实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既然周叔叔您认可我的话，那么我希望周叔叔能信任我——”蒋玉成说道，“我会竭尽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守护小琪，让小琪幸福——请周叔叔相信我。”
“我当然信任你啊——”周叔叔说道，“如果老蒋的儿子我都不能相信的话，那么我还能相信谁呢？这孩子的后半生，以后就要托付给你了……”
完事了？蒋玉成在高兴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惊讶——从“岳父考验未来女婿”的角度来讲，着稍微有点……容易了吧？蒋玉成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想法——说不定，自己老爸之前跟自己说过的，周叔叔曾经有意要让两家结亲家，其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客套话？
“那……那我以后就要常来拜访周叔叔了……”
“欢迎你来——”周叔叔又露出了笑容——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容看起来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味，“但是接下来就不要到这里来了。我在这里也不会再住多长时间了。”
“诶？”蒋玉成愣了愣，“周叔叔……要升迁了？”
“嗯，组织上要提拔我了……”周叔叔点了点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周叔叔升迁了，反而要露出那样一副表情？
“您是要……去哪啊？”蒋玉成本能地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去汇报工作。”
“嗯？汇报工作？”蒋玉成听得更不对劲了。
“是的，汇报工作——”周叔叔轻声说道，“到主席和小平同志那里……”
“诶？！？！？！”
这个时候，客厅里的电视上，正在播出本省的新闻联播——播音员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样一条新闻：
“……省委组织部经研究决定，批准周纬同志因健康原因辞去省委秘书长一职的申请……”
“其实呢，”周叔叔缓缓说道，“我之所以这么着急地要让那孩子找男朋友啊，转专业啊，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下周就要动手术了，心脏。”
“所……所以您才……”蒋玉成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的挤出一两个词句——虽然周叔叔身上那种气势早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蒋玉成却感受到了比之前更加沉重的压力。毫无疑问，这手术必然是危险性很大，又不得不做的那种……换句话说，现在的周叔叔，十有八九是九死一生了——不然他根本就没必要这么着急。
蒋玉成确实下定决心，要守护小琪，成为小琪的归宿，但是现在他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因为小琪跟自己都还年轻，现在仍然是大学本科生，成家立业什么的最起码也得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了。
可是现在，周叔叔即将驾鹤西去，这个残酷的事实，却狠狠地摔在了蒋玉成的面前——作为一个玻璃心，这一次蒋玉成不仅要眼睁睁地看着小琪最重要的亲人离开这个世界，而且还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之前还以为离自己很远的，守护小琪的重担，现在马上就要压在自己身上了……
当然，蒋玉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退缩——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本来也用不着退缩。就算周叔叔走了，周家的势力依然很强大——小琪短期内仍然不会有什么生活上的压力。自己所需要做的，其实就是跟之前一样，给小琪一个可以依靠的胸膛罢了……
“嗯，就是这样——别的我都不担心，主要还是这孩子的事放心不下，”周叔叔点了点头，“之前我一直没告诉她——我原本打算把一切都搞定了再跟她说这事的。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安排的那些事根本成不了——毕竟我肯定坚持不了那么久。当然呢，现在我也看开了——我决定相信你，相信跟我处了二十年的兄弟……把这孩子托付给你。”
“我……一定……会……守护好……小琪……的……”
蒋玉成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绝对……不会……辜负……周叔叔的……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