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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楼阁高台上座无虚席挤了一圈的观众们,脖颈上纷纷暴着青筋,吼叫着争相红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朝着下方的场地,无一不是神情癫狂。
阁窗旁的女孩看着这些人或是挥拳怒目、或是破口大骂,细致眉间浮起几分颇为惊异难解的疑惑。待将目光再向下投去,唇角难言地紧紧抿起,稚嫩纤幼的脸蛋上更不由浮起些许不忍的神色。
那些血是从活物体内流出。场地中正有两个活物。
若是女孩没有猜错,下方正在进行的应该是某种类似于斗牛的活动,只不过,场地中正相持着的两方动物并不是牛——准确地说,不全是牛——一边是牛,一边是犬。
她对这种活动并不了解,只是大致听说过有些地方的习俗里会有类似的斗兽赛事,但实在没想到情况弄到像这么……惨烈。
两方的实力相差堪称过于悬殊。一边的公牛看起来就像用于专业斗牛的品种,整个身躯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高出几分,背脊雄健肌肉虬结,额前两根长角泛着钢铁般锋利冷锐的寒光,连尾巴抽打在空气中都能让人感受到憾人的力度,而且不像一般发疯野兽的无脑癫狂,应该受过长时间的专业训练。而它身前的那条黑犬却只有寻常土狗大小,仿佛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淌着鲜血,毛发浸湿互相纠结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毛色,甚至四条腿中右后腿还是瘸的,只不知这腿是原先就瘸,抑或就是在此次搏斗中受的伤。
场上胜负已经注定,仿佛唯一的悬念就是这头黑犬最终是死是活。
四周的高台上热度不减,只是渐渐起了阵阵嘘声,间或还有几句痛骂脏话夹杂在其间。
居于正对场地的高台中央,一张桌旁围坐了四五名青年,俱是锦服绣缀衣着不凡,一看便是富家出身的公子哥。此时看着场中情景,有人嬉笑地开起口来——
“我说塚田啊,你带来的这头畜生是三天没给吃饭还是怎么?就这蔫不拉几的还叫什么‘犬神’,干脆叫‘孬种’得了!哈哈!”
一人开了头,其余几人也趁着酒劲嚷嚷开:
“嗨!亏我还跟着塚田压了全注,还以为他真□□出什么了不得的杀手锏了呢,这下可亏大了!”
“塚田你这可不厚道啊,摆明不是来坑兄弟们的吗?居然派这么只残废上场,也不怕被人说你跟对手下套坐庄吃黑?!”
被称呼为塚田的男人坐在主位席上,听着身旁同伴们半真半假的调侃,眼里怒意翻滚,却是沉默不语,只是阴沉沉地盯着场内狼狈十足的黑犬,神情满溢着阴鸷的烦躁意味。
又过了一阵,场地边响起宣告本场结束的铃铛声响,同时有手执圈套绳结的武士上前,紧紧缚住场内已斗出血性的凶残公牛的利角与四肢,宣判人员也当场公布了毫无悬念的结果。自此,四周人群便或尽兴或遗憾地渐渐散了场,斗牛被几人合力拽拉了出去,那条黑犬却被人用绳套缚着脖颈留在了场地外围,通身尤淌着血。
塚田接过身边武士护卫递上的一根手臂粗的实木棍,嚯的起身下了楼台,径直朝着那边走去。
见此女孩心里顿时泛起些不太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向身旁的妇人询问求证,那边的塚田已行至黑犬身前。
黑犬淌血的身子似乎轻微瑟缩了下,但没有后退逃离的动作,只是朝着身前的男人默默恭顺地垂下脑袋。紧接着,木棍便携着呼呼的风声,狠狠砸落在那已然遍布伤痕的背脊上。
男人的动作丝毫没有留情,每一次挥棒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力道,和着嘴上的怒骂一起劈落下去:“杂种废物!老子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上去挨揍!丢人的赔钱玩意儿!怎么不干脆在台上死个干净?下来是想再被打断一条腿?!”
前几棒下,黑犬嘴里还发出了几声哀哀的嚎叫,后面便已缩在角落里,没什么动静了。
原先坐在塚田那桌的其余几名同伴见他上了火气,纷纷上前来劝了几句:“行啦,为这么头畜生气坏身子可不值当,改天我亲自挑一头能打的,送给塚田你重新□□过。至于这只废物嘛,你不如干脆现下剁了解气?”
原本就浑身浴血的黑犬再经了一番毒打,此时已是奄奄一息,叫人怀疑它随时便要断气。塚田喘着粗气停下手,神情厌恶地朝它狠狠啐了一口:“要剁这玩意儿,本少爷还怕脏了手。兴致都给败没了,你们自个儿玩着吧!”
说着一扔棍子,领着跟随的武士护卫,骂骂咧咧地离了场。
女孩屏着呼吸看完下方的情景,小小的拳头捏得指尖发白,此时便刷地转头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这狗他不要了?”
“怎么不要。”同样默默看完全场的妇人于艳丽唇角边勾起丝慵懒的笑弧:“众所周知,塚田少爷就喜欢用斗犬,别的斗兽一概不喜,这只‘犬神’他可是从小开始养了十多年,一时半会儿,是没那么容易能找到适合的替代品的。”
十多年……
女孩微微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出话来,纤长的眼睫落垂,在眶下投射出一小片密密的阴影,犹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神情泛起莫名的难以言表的低落沮丧。
美艳妇人没有注意到身旁女孩的异样,只是向着下方抬首征询指令的仆侍轻摆了扇子以作示意。目送着几人将已然奄奄一息的那只黑犬拖出场地,她才复又松松懒懒地、将柔若无骨的身子倚进背后躺椅,艳色唇边小酌了口温酒,随即带着些回忆般地感慨道:“更何况,能够配得上‘犬神’这一名号的斗犬,天底之下,又能找得到几只呢?”
女孩的眼睫一颤,带着犹疑地抬眸看向她:“‘犬神’……不是那只狗的名字吗?”
“是,也不是。”妇人晃了晃指间的酒杯,眼角眉梢有些嘲讽的神色:“哪有狗一生下来会被取作这种名字?‘犬神’这名号,还是早些年间塚田刚带它进斗兽场那阵子,看这节目的客人们给它取的。塚田听着满意,才干脆衍用为它的名字,至于它原本是叫旺财还是来福什么的,哪还有人在意?”
女孩听得有些发愣:“所以说,它、它很厉害吗?”
“多么厉害倒是说不上,只不过个头不大,却是凶得不得了。以前被塚田派上去跟公牛山猪比斗,还能有个五五开的胜率,你便能想象得出这畜生发起疯来有多么不要命了。看这节目的客人就喜欢看这些畜生们不要命的劲头,‘犬神’这名号便也才落到它头上。只是最近几年该是上了年纪,从岁数算来也是没几天好活了,上场终归是输得多。”
“现在想来,塚田一开始把它当斗犬来养,不也是冲着它这狠劲儿么。”几杯温酒下喉,妇人不胜酒力般阖上了眼,话音都有些飘乎起来:“当年町长家遭了土匪,府上养的武士都是些不中用的绣花拳头,最后还是靠着一只狗,堪堪把塚田老爷家的独子从匪首手下救了下来。听说这畜生那天咬死了十数名土匪,这嗜血劲儿可不就是天生要进斗兽场的命?”
“那……既然它救过他,怎么现在还要这么打它?”女孩想到方才黑犬在棍棒前默默低下头的画面,喉咙有些发紧的干涩。
闭目养神的妇人却是不以为意,轻哂地笑了笑:“立过功又如何?终究是不知廉耻的畜生罢了,还想把它当成大活人看么?有用时受器重,无用时被舍弃,这是它们自出生便已注定的命运轨迹。你只见它这样被塚田毒打一回,我却见过千百回,可你瞧它不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塚田卖着命?主人下了命令,所以拼着要丢命的风险,也要拖着副半残的身子,不知死活地上场——这就是畜生。”
胸腔里有什么灼灼的情感升腾起来,女孩紧紧捏着手指才控制住自己出声的话音没有发抖:“那么,现在,它是被拖去哪儿了?”
“自是依惯例关在后堂的柴房。若是塚田少爷哪天能想起来,也许会叫个大夫过来瞧瞧,不然就看它自个儿命够不够硬了。不过这斗兽节目是每半月一场,我记着塚田在下一场里也报了名,若是他在那之前找不到替代的斗犬,八成还是不会让这畜生落命的。”
“……能让我去看看它吗?”小小的胸膛深深地起伏,细弱的声线响在安静的阁间里。
闭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睁了开来,妇人的目光随即带上些疑色:“嗯?我倒还没问你,无缘无故的,做什么要来看人家町长家少爷养的斗犬?”
“因为、因为……”女孩嗫喏了两秒钟,随即下定了某种决心,脖子一梗,神色一凛,目光一定:“因为这本来就不是町长大人家的狗,这是我小时候家里走失的狗,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就是被町长大人家的人偷走的!”
对方手背轻轻托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她:“姐姐今天心情好,当真十分愿意继续听你往下编呢。”
“这真是我的狗!我一眼就认得出来——你别见它通身漆黑,其实尾尖不多不少有着三根白毛,四条腿里唯独左前腿上的毛发要稀疏一些,嘴边胡须的尖尖是很淡的金色,两只眼睛里左眼比右眼的颜色更深一些,对了,它睡觉时还习惯将舌头吐露在左边……”女孩当即嘴硬地开始编了起来,不得不说乍听起来还真颇像回事。
一双眸子被轻轻眯起,妇人目光里意味不明地打量她:“哦,我却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只用回答我一句话,傅小昨——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儿吧?你这小鬼头,突然提出想见这只犬神,脑袋瓜子里究竟是抱着什么主意?嗯?”
抱着什么主意?
——她想偷狗她会说吗……
努力试图把方才那只黑犬跟自己记忆画面里的某只柴犬对上号,女孩——傅小昨在心里万分无奈地无声哀叹了一秒,垂眸避开对方怀疑满满的目光,顶着压力默默“询问”道:“月先生,这只‘犬神’,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犬神’啊?”
等了数秒,她才听见脑海中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这声音仿佛是从什么辽阔悠远的空寂之处传过来,有些空灵般的失真——
“我也不知道答案。一切要靠你自己去判断。”
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心理落差的傅小昨,只能强迫自己,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张猎奇的鱼头脸上,专心致志地去听清身后船长跟两位王子之间压低音量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