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维尔侯爵这次偷偷以假身份离开法兰西,是冒了巨大风险的——他身为知名的现政府反对派人物,早已经在警察部门的重点关注名单之上,毫无疑问,如果被人发现了他离开国境前去拜会王朝目前最大的敌人,那么他势必将会被认定为犯下“叛国”重罪,不光自己会成为通缉重犯,自己的家人也势必会受到牵连。
所以他这次也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最终成行的。
虽然这些年来他都在坚持自己的政治立场,并且一直口口声声说愿意为帝国奉献一切,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将身家性命乃至于自己的子孙后代都献祭给帝国的打算,至少不打算轻易地牺牲,而是要看看值不值得。
之所以这次选择冒险,正是因为他在仔细观察了一年当中那位少年陛下的行动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在去年年底,希腊战事即将大局已定的时候,他的儿子埃德加就偕同艾格妮丝悄然返回了巴黎,特雷维尔侯爵从埃德加的口中仔细盘问了他在少年人身边的所见所闻。
埃德加对所有人都有点漫不经心,唯独在父亲面前从来不敢耍花腔,他以罕见的严肃详实的态度,向父亲阐述了他观察得到的结论,同时还说了他对陛下的观感。
在埃德加的描述当中,这位少年陛下的形象相当的高大——聪慧敏锐,意志坚定,不拘小节的同时又骄傲矜持,能够放得下身段但也能够坚守自己的利益,还有足够的谋略,如此溢美之词让特雷维尔侯爵听了之后都不太敢相信。
他有点不太相信儿子的眼光,但是这一年来陛下的光辉业绩确实是摆在那里的,不容得他否认。
况且,哪怕埃德加说得只有七分能信,那也足够了。
年纪轻轻就拥有了如此多的优良品质,足以证明少年人能够承担大任——至于风流,那完全不叫事,在法兰西,除了可怜的断头国王之外,哪个君王不这样呢?
经过了和儿子的密谈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做任何的保留,要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少年人身上。
他想要赌一把,而且要赌最大的。
这场赌局风险很大,但是收益也足够大,大到可以让人忘记其中的风险。
特雷维尔侯爵之所以敢于最终下定决心,一方面因为他是一个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军,骨子里就有搏命的胆量;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子孙计。
特雷维尔侯爵已经年过五十了,自知已经到了生命的暮年,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腥风血雨,早已经看淡了生死,无所谓什么时候去见上帝,但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子孙们。
在帝国覆灭之后,曾经为拿破仑皇帝效命的他自然也因此而丧失了一切前途。当然他也不是毫无依仗——他的亲哥哥菲利普-德-特雷维尔公爵作为流亡贵族,跟着波旁王室回到了法兰西,并且在政坛上相当活跃,公爵庇护了弟弟,以免让公开表达反对王室立场的他遭受灭顶之灾,而且还能够暗中给予将军一点接济。
靠着哥哥的帮助,以及在巅峰时期留下的积蓄,特雷维尔侯爵在自己和儿子这一代人也许还可以勉强维持家门,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和哥哥这一代人一旦故去,儿子只会挥霍享乐,哥哥的后代们自然也会亲情变得淡漠,绝不可能指望他们再照看儿子一家了——那时候,想来家门彻底没落也是必然之事。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将军怕是死都无法瞑目。
他想要让自己的这一支系能够长期地活跃在法兰西最高的舞台上,享受富贵繁华,他希望为自己的孙女儿夏露,以及未来的其他孙辈们抢下一张可以福泽几代人的长期饭票。
而思来想去,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唯一可以作为依仗的就是这个少年人,只要他能够成功,那自己就有希望重返顶峰,维持家门不坠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成为新帝国最核心的贵族家庭之一。
所以,在和儿子小心商量了一番之后,同时兼具谨慎和大胆的特雷维尔侯爵下定了最终的决心,偷偷地同艾格隆联系,然后冒着风险以伪造的身份潜越国境,以求亲身觐见陛下——对外则宣称自己因为感染了肺炎得了重症,所以一直闭门不出。
他倒是不担心家里出事,有儿媳妇爱丽丝在家里主持,他相信绝对不会出事。
一见到艾格隆本人,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陛下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确实有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而且能够从善如流,做决定也斩钉截铁,确实是一块干大事的材料。
当然,仅仅有这些还是不能够确保成功的,但是自古以来都是富贵险中求,既然已经有了几分把握,现实所逼又不能不去拼一把,那为何不赌?
特雷维尔侯爵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协助这位“明主”成就帝国复辟大业,只要能够保子孙的富贵,哪怕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陛下,我还有一个建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参考一下。”带着一种久违的激动,特雷维尔侯爵沉声说。
原本还在默默思考问题的艾格隆瞬间又打起了精神,“您但说无妨。”
“您……眼下可以考虑尝试踏足到法兰西境内。”特雷维尔侯爵比刚才更加严肃了,低声向艾格隆说。
“嗯?”艾格隆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什么意思?”
“您可以尝试潜入到法兰西境内然后现身。”侯爵耐下性子跟他解释,“眼下法兰西国内群情骚动,人民对波旁王家的积怨正在变得越发沸腾,在这个节骨眼上,您若是能够亲身出现在法兰西大地上,这将是划破沉闷夜晚的雷霆,必然让整个民族都为之精神一振!”
艾伦格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他笑了出来,但同时眼睛里却带上了几分疑惑,“您的意思是,让我仿照我的父亲,带着几百人直接向巴黎进军?”
艾格隆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他被迫离开法兰西十几年了,这期间他跟波旁王朝的绝大部分军官和士兵们本来就没有任何精神联系,也没有给过他们任何恩惠和荣誉,也许一部分人会选择观望,但总有人敢于出来镇压自己,他可不敢再去复制一下当年先皇的神迹,试试自己会不会挨枪子——
他的赌本太少了,这种“机会主义盲动”他是绝对不能尝试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出乎他的意料,特雷维尔侯爵又马上摇头,然后又为自己辩白,“我的意思是您短期逗留,然后公开在人们面前现身,再潜越国境离开。以您的身份,您哪怕在国境内只待了短短一天甚至几小时,也足够在舆论上激起剧烈的风暴,用不了几天整个巴黎都会在谈论您,那些对您寄予了希望的人们也将会欢呼雀跃备受鼓舞!而那些怀有野心的人们,也会感受到您的决心,更加敢于向我们靠拢。”
艾格隆这次终于完全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心里权衡利弊,表面上则不置可否,就连脸上也没有再展露任何表情,“短期逗留……您是有一个成熟的计划,还是只是向我提出建议而已?”
“事关您的安危,我当然不会毫无准备地就让您去冒险。”特雷维尔侯爵回答,“我是通过波拿巴分子的帮助潜越出国的,他们自然也能够帮您和您的卫士们再回去,至于地点——您可以选择梅斯或者斯特拉斯堡,那里有驻军要塞也有村镇,还有几位同情您的基层军官,您若是在那边现身,必将引起极大的轰动,在王朝政府反应过来之前,您可以安然离开——对您来说,只做这么一点就足够了。”
艾格隆依旧沉吟着,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是在心里,他已经稍稍动摇了——因为这个提议确实相当诱人。
他现在确实到了需要抢占法兰西舆论市场的时候了。
特雷维尔侯爵说得简单,但具体执行起来肯定不会这么容易,需要冒风险,可是比起预期当中的收益来说,冒一点点风险好像又没什么。
如果准备周密的话,确实可以尝试,来一次危险的边境巡游,让巴黎的舆论场上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存在,也让杜伊勒里宫当中的查理十世老国王好好承受一番惊吓。
但是……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呢?如果特雷维尔侯爵苦心孤诣搞了设局,打算拿自己来向国王邀功呢?
如果他真的这么干了,那么很明显,他可以洗清自己在王家心中的一切“污点”,立下盖世奇功,得到王家的大大奖赏。
他有动机这么干。
那么应不应该相信他?
虽然艾格隆没有露出任何痕迹,但是特雷维尔侯爵却好像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心中所想,立刻站起身来,然后无比谦恭地向他躬身行礼,“陛下,作为一个将领,作为您的臣子,让自己的统帅和主上冒险,实在让我无比的羞愧……这只是我斗胆提出的建议而已,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或者时机还不成熟,那么您可以当做没听见,我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只求您不要怀疑我的忠心,
请您相信我提出这个建议完全是出于您的利益考虑,为了您我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
艾格隆静静地打量着特雷维尔侯爵。
虽然他知道侯爵是个人精,但是此刻,那种真情流露,艾格隆相信是绝对难以伪装出来的。
反过来说,敢于在自己面前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怕自己怀疑他是奸细,足以证明对方的一片忠心了。
“我绝不会责备您的,将军,我完全明白您的一片热忱。”片刻之后,艾格隆冷静地回答,“况且,我认为您的建议确实有道理。”
眼见艾格隆认可了自己的意见,侯爵顿时心中欣喜,他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艾格隆,然后继续满怀激动地看着少年人,“我很欣慰,陛下……我在您的身上看到了勇气和决断,这些都是成大事者最重要的特质,您不愧为先皇的血胤!我祝您一路顺风,我将会在这边继续潜伏一段时间,静候您载誉回来。”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他的言下之意也很明——他自愿留在这边当人质,一旦艾格隆有什么闪失,他愿意被留守下来的人以叛逆治罪。
“您不要说这么可笑的话了。”艾格隆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然后打断了侯爵的话,“您觉得我是个半吊子的人吗?干大事的时候还要半信半疑?告诉您吧,我只有两个选项,要么选择不相信您,然后把您就地处死;要么就选择相信——”
接着,艾格隆站了起来,然后直面着身材魁梧的将军,“就像我现在做的那样。既然我相信您,那我为什么要把您留在这里,白白浪费您的智慧和勇气呢?不,我需要您作为主导者,帮我筹划这次的行程,然后一路护送我回国,然后再和我在法兰西告别……特雷维尔将军,您终究有点小看我了,我很不高兴。”
“抱歉……陛下……”特雷维尔侯爵满面愧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关系,我不会责备您的,您毕竟还是第一次见我,不清楚我的行事作风也挺正常。”艾格隆耸了耸肩,然后从容地微笑着,“您说得没错,我们在进行一项危险的事业,不可能不去冒险,而且之前我已经冒过险了——我跑去了希腊,并且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在我面前流血死去,既然如此,我有什么理由害怕下一次冒险呢?我觉得您的建议挺合理,我可以去做,而您,就来负责帮我实践它。”
接着,他伸出手来,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将我的安危托付给您了将军,请替我保管好它。”
他确实比查理十世国王强得多!特雷维尔侯爵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
他不禁又回想起了大革命时代的往事——在1793年,因为革命政府砍了国王的头,旺岱地区发动了叛乱,而当时躲在英国的阿图瓦伯爵(也就是后来的查理十世国王)宣称要回国来帮助他们。
然而旺岱人和共和国进行了持续了几年、损失了几十万人口的血腥内战,阿图瓦伯爵却从没有踏上过法兰西的土地。
旺岱人就此失去了继续作战的士气,最后不得不对共和政府俯首。
如果你要别人为你去死,那你首先得证明自己值得别人这么做——艾格隆深知这一点。
“陛下,我相信皇座注定是为您留的。”特雷维尔侯爵在悄然之间潸然泪下。“而且我肯定能活着看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