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陆是黑雾森林众妖兽的后花园,极乐殿不会不长眼的跟黑雾森林对上,黑雾森林自然也不会主动站出来“伸张正义”。但现在因为叶九秋的缘故,黑雾森林要收拾极乐殿了,追寻探查下终是寻到了地点,又恰好赶上了寒葭派新任掌门的典礼,正好凑成一锅大戏。
寒鸦谷距离寒葭派并不远,两个时辰之后,叶九秋三人就到了这片地界。
寒鸦谷简而言之,即是一片乱葬谷,阴风阵阵,终年弥漫着瘴气,倒有几分曾经阴尸宗的感觉。任谁也无法将之与桃色靡艳的极乐殿联系起来。
此时已经到了不少修士,因极乐殿的阵法未破,他们在外徘徊许久,也不得其门而入,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极乐殿在此的消息是假的。
“差不多是时候了。”
“那消息是真是假?为何我寻不到极乐殿的入口?”
“不像有假。”有修士面色严肃的观察四周,“有妖兽的手段在里头。”
一个面容妖异俊美的男子赞赏的拍了拍手:“说的不错,是妖兽的手段。”
见众人朝他看来,他勾了勾唇角,饶有兴致的为大家解惑:“有一梦魇兽,天生便能模糊虚幻与现实的界限,成年后更是能将现实空间直接拖入自己的结界。”
他看向众人,目光戏谑:“这个寒鸦谷,正是在他的操纵之下,你们踏入此间,就是踏入了他的梦魇之门。他想让你们见到极乐殿的入口,你们便能见到。他若不想,那么你们在此百年千年,不说寻到极乐殿,就是离开寒鸦谷,那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众修士大惊,以为自己中了妖兽的圈套。不过不等他们慌乱,就有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二狐,闭嘴!”
那声音低沉可靠:“诸位放心,吾来此是受人所托,助诸位一臂之力。时辰一到,自会打开极乐殿入口。”
“这么快告诉他们作甚?”二狐弯着细长的眸子,笑得格外欠揍,“还有一点儿时间,看看他们慌乱的样子也很有意思诶。”
很明显,他们被这人……不,妖兽戏弄了。
附近的修士心生郁闷,却也不敢对二狐多加指责。毕竟听刚才的对话,二狐与梦魇妖兽应是一伙的。北大陆的妖兽来自哪儿?很明显是黑雾森林啊!
“无趣。”二狐撇了撇嘴,“我方才可没骗你们。这么多修士聚到她们的老巢来,你们以为她们为何没有察觉?极乐殿大阵已破,你们又以为她们为何还乖乖缩在极乐殿内?”
他懒懒的打了一个呵欠:“等着罢,说好的半日。时间一到,那家伙就会放你们进去。到时候面对一堆深陷梦魇,浑浑噩噩的仇人,你们的便宜可捡大了。”
众修士:“……”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愤怒,这家伙的嘲讽脸太让人手痒!
叶九秋看得忍笑,他并不认识在此的两只妖兽,不过听图几提过。梦魇是为了破开大阵,围困极乐殿,不放走一人而来。而另一位,貌似是因为极乐殿内有有助于他修行的东西,来蹭个热闹占个便宜。
“那是天狐族这一代的老二。”叶九幽认了出来,“大概是为了极乐殿内沉积多年的欲孽之力而来。他有一件法宝,很需要这个。”
“咦,你认识……”叶九秋很快反应过来,九幽曾经认识图几,那么再认识另一只妖兽也不是不可能。
说话间,又有更多的修士抵达此处。
花凉静立在一旁,一直未说话。他低头俯视这一片阴冷荒芜的谷地,似乎透过这片*的大地望见了其下的极乐殿,望见了他曾经在其中挣扎煎熬的日日夜夜。
“时辰到了。”他忽然开口。
眼前有茫茫血色弥漫,是记忆最深处的血夜,他的家人躺了一地,身体僵硬而冰冷。有一个带着甜腻香味的女人抱起了幼小的他,手腕上套着的精致华美的镯子反射出森寒的月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那个镯子犹如梦魇,夜夜伴着潺潺的鲜血淌入他的梦中,每个夜晚都是折磨。
“你们在此稍等片刻。”他微微笑起来,“我去去就来。”
一个灰蒙蒙的入口在众人面前显现。
梦魇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此路通往极乐殿,去罢。”
叶九秋却顿住脚步,凝视着花凉,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花凉与众多修士一道进入那入口之中。
没有谁比花凉还要熟悉极乐殿中的回廊楼阁。
于是他如他所言,只是片刻,便从那入口走了出来。
高挑瘦削,轻松释然,眉眼间的笑意是风轻云淡,是岁月静好。
腐烂的痛苦的挣扎的过往,终是被他放下,抛在这片同样*的土地中,不再有任何纠缠。
叶九秋越过花凉,看向他的身后,那只叫二狐的天狐一脸飨足的从入口处走出,继而腾身而起,在半空伸手一揽,就把一个高大的男子从虚空中挖了出来。
“梦魇离开了。”他眯起眸子,目送二人离去,温和的笑意盈满了他的眼,“花大哥,我们也回家吧。”
家?
花凉恍惚了一下,惊觉这几十年来,他竟在无知无觉间,度过了曾经最为向往的平静安和的日子。
他抬手覆上胸膛,那内里似有暖泉潺潺,将整颗心温柔的浸泡着,只觉无比沉静,方才在极乐殿内所见的遍地血红,听见的谩骂哀鸣,都在瞬间远去消匿。
“恩。”他微微颔首,“回家罢。”
想到在遥远的燕都,还有一个叫叶明春的人在,他就越发急切了起来。
叶九秋与叶九幽依着花凉,也是一路匆匆。
这时叶九秋才不得不去想被他下意识回避许久,不愿想起的问题。
“大哥老了,花大哥的仇也报了。”他悄悄拉着叶九幽说,神色难得的怅惘而无奈。
花凉当初曾言,“我若与明春在一起,他若离世,我必相随。而明春寿数十载,覆灭极乐殿却需数百数千载,这便是冲突。”,“我若得他感情,便应予他此承诺。我予不了,如何能得他感情?”于是隐瞒自己的心意,只求陪伴在叶明春身边,看他娶妻生子,看他白发苍苍。
而在从天荒殿回来时,他们就知晓了一件事:覆灭极乐殿不需百数千载,已是轻而易举。
但花凉仍未说出口。
叶九秋不知道这一次,花凉依旧选择沉默的理由,但他却不觉得现在的花凉,想法会与当初有多大的改变。
虽未与大哥在一起,但大仇已报。若大哥离去,那花凉会作何选择?
叶九秋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也正是因为潜意识明白这个答案是最贴近花凉选择的,所以他才不愿去多想。
为何无论是什么丹药或是秘法,都在大哥身上不起作用呢?
叶九秋怀疑过是凰血仙晶的作用。因为身体浸泡过最好的仙材,于是再也接受不了旁的灵物的作用——哪怕这仙材压根没起半点作用。
作为修行之人,对凡人生机的感应是相当敏锐的。
不论是叶九秋还是花凉,已经察觉了,叶明春的时日所剩无几。
几乎就是跟在叶父叶母之后。
叶九秋有时不禁想,若是当初没有让大哥浸泡凰血仙晶,那么大哥是不是会再多出数十年时间?
但这数十年对花凉而言,其结局又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叶九幽也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握住了叶九秋的手,暗沉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前方花凉的背影,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限制,看见了既定的结局。
叶明春接受了叶九秋的邀请,已经住在了灵世宗内。叶九秋他们回到灵世宗后,就与花凉去见了叶明春。
他正与叶半夏在下棋。
执棋的手,一只修长有力,皮肤光洁紧绷,一只布满沧桑,垂垂老矣。
坐在两端的人,一人英俊张扬,正是青年的最好时候。一人白发轻束,面容已老,眼眸浑浊,却依旧温和沉稳。
二人皆气度非凡,但任谁也不会联想到,他们两人是兄弟。
见叶九秋他们回来了,二人自然的放下棋子,问起之前的经历来。
叶九秋拉着人往旁边的藤椅上一坐,就眉飞色舞的比划起来。待他们说完,也到了叶明春该用晚膳的时候了。
叶九秋与叶九幽很自觉的离开,叶半夏也慢悠悠的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走的远了,回头再看小院廊下,还能看见二人的身影,在晚霞下别样的美好。
大哥是怎样想的呢?
有察觉到花凉的心意吗?这么多年,一定在某个时候有所意会罢?那个时候又是在几时?
大哥一生未娶,是因为此么?
那为何,也不曾表露过心意?
花大哥不说,大哥也不言,明明彼此间毫无阻碍,怎么就要如此错过呢?
叶九秋神色低落,他想不明白。
“相伴数十年,难道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旁边传来叶九幽的一声嗤笑,“叶九秋,你是戏文话本看多了,脑子里转着些什么伤春悲秋的东西?”
叶九秋眨巴一下眼,登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了,为何要说那二人是错过了呢?
他们相知相伴,已是家人,是知己,数十年岁月朝夕相处,温情脉脉,谁又能说他们错过?
“只是……”叶九秋忽的侧身揽住叶九幽的腰身,将脸埋入那人的胸膛,“我还是觉得遗憾呐。”沉默与说清道明之间,总是有哪里不一样的罢。家人知己与爱人,也不是一回事的罢。
“要是,能如九幽与我这般,那就好了。”
叶九幽低头,在他乌黑的发上落下一吻:“因为在意的不同,选择的不同罢了。”
他眼里带上了笑意,抚上叶九秋背脊的手暧昧的下滑,落在挺翘的弧线上面:“再者,我们与他们有何不同么?哪里不同了?”他恶意的捏了捏结实的臀肉,满意的看着藏在自己怀里的某人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九!幽!”叶九秋继续躲叶九幽怀里闷着自己,不知该甜蜜还是该羞恼。他探手也往叶九幽身后狠狠一抓,“我说的不一样不是指的这方面!”那气势好像是要报复回来一样——如果不看他放上去就黏着拿不下来的手指的话。
“手感怎样?”叶九幽声音低哑,凑在他耳边,撩得人心慌意乱。
“……”还来?叶九秋咬着牙,一字一顿,“很!好!”
叶九幽莞尔,又揉了揉他的:“你的也很好。”
叶九秋:“……”已卒勿念。
因有事来找叶明春的何山见,不偏不倚的撞上这一幕,只觉心肝脾肺肾皆疼,他是做了什么才被自家尸傀闪得在洞府待不下去想来找叶大哥治愈一下却撞见了这俩变本加厉的家伙!
话说现在尸傀的套路也这么深?
何师兄默默扭头就走,想想叶大哥那里还有个花凉,他该去找叶二哥才对——虽然叶二哥那洞悉一切的同情眼神他着实也不想面对。
叶九秋经叶九幽的一番“开导”,也不再胡思乱想,在脑中上演狗血大戏。
他待在灵世宗内,不再外出。如常的修炼,时不时窜一下大哥二哥的门,找小妹顺便帮她带带底下一众小萝卜头,怂恿何师兄炼制一具傀儡来培养感情,关心一下师父又带着狄师叔去了哪里看风景,偶尔与遍布各地的好友互通讯息,大陆上发生了哪些有趣或奇葩的故事,他很快就掌握了第一手资料,然后兴致勃勃的讲给叶九幽听。
如此,过去了三年。
叶大哥走了。
他离开之前半个月,似有自觉,慢悠悠的在家族中,在灵世宗上下转了一圈,将该叮嘱的人,叮嘱的事,都念念叨叨的说了一遍。
也没说多重要的事。
有叶九秋他们在,家族并不需要他担心挂念。
他只是如一般老者,普通的关心着家人后辈,回顾怀念着单纯美好的幼时,跌宕起伏的少时,还有温馨平静的后半岁月。
而后,在一个夜晚安静的离开。
花凉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气绝于相邻小院的床榻之上。
这时叶九秋他们才知道,花凉早在暗中将自己的生机与叶明春牵连。叶明春离开的时候,就是他追随而去的时候。
叶九秋将二人葬于一口棺中。他望着棺内并排而躺的两人,仿若意料之中,好像许久之前就预见到了这个画面。
他沉默许久,目光停留在大哥苍老的面容上,忽的想起几日前,大哥与他缓缓走过燕都小巷时说的话。
那时大哥看着街边的糖人摊子愣了好一会儿的神,不知是说给谁听:“修士的时间,很漫长,太漫长了。”两个漫长里怀着无尽感慨,有怅然,有欣慰,有不舍,有希冀。
因为漫长,所以仙与凡,注定一方独留另一方受尽孤独悲伤的煎熬。
因为漫长,所以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一切都将消弭踪迹,归为平静。
没有开始,或许在最后就能全身而退,在久远的将来会遇见更好的人。
只是大哥不知道,对花凉而言,当年重伤濒死时的初见,那已是一个开始。
或许漫长的岁月之后,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忘记,深刻入骨的感情会不会消磨。
哪怕是花凉,也无法那样断定。
因为将来是不能单凭现下的心意而去随意揣测。
但是仅凭现下的心意,已经足够花凉义无反顾。
大哥没能看出花凉的义无反顾。而一个在极乐殿的险恶下也能一步步走出来的人,若想在另一人面前隐瞒自己的深情与决然,那就不会有丝毫破绽。
“大哥,你心悦于他,对吗?”叶九秋低声问,哪怕他问的人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不愿用几十年的岁月拖累他千百年的时光,所以你未曾开口。”
“但若是你知道你走后,他会这样做,那你也会不说么?”
他轻叹了口气,看向花凉那张惑人的面孔,即使消无声息的躺在那儿,他的花大哥依旧能让阴冷的棺材里也明媚亮色起来。
“不过花大哥,即便大哥没有说过,你也是知道的罢?大哥心里有你。”他垂眸低语,“所以你应了你的承诺,追随而去。”
他蓦然就明白了。
为何极乐殿的仇怨已不再是矛盾,花凉依旧缄默不语。
他爱他至深,死生也会相随,但唯独这一点,不能叫他知道。
因为一旦他知晓,便会担忧,会牵挂,会悲伤,会放不下。舍不得离开却不得不离开,死别的痛楚怎能让人一路走好?
这些煎熬人的情绪并不需要。
因为他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在他离开后,消沉、低落,再随着时间的过去,悲伤也如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悄悄蒸发,不留一丝痕迹——就让他以为是这样,虽有稍许挂念与遗憾,却能安静平和的离开。
然后他会追过去,赶上他的脚步。
所以死别的痛苦并不需要,因为他们很快又将重逢。
那又是另一个开始了。
叶九秋弯了弯唇角,泪水“啪嗒”一下砸落在棺身上。
“大哥,花大哥,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