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老者,不再是青玉圆台上和蔼的老者,他一身斗转星移的苍青色道袍,白发白须衬出仙风道骨的出尘缥缈,温和带笑的眼睛抹去了所有情绪,有一种不为万物所动的出尘与冷漠。
“此为天荒殿,吾为守墓人。”老者张口,声音里没有一丝人气,“上古时期,魔物横行,战争自凡人界蔓延至修真界,苍穹破碎,大地血染,整个人间宛若末世,不论仙修魔修,不分人类异族,都已陷入绝境。”
老者冰冷平淡的寥寥数语,令人很难去想象当年的惨烈与残酷。
甚至不如在厄难谷的血池祭台旁,他曾无比深切的感受过的绝望与悲壮。
叶九秋刚这样想着,就在眨眼之间,站在了一条小溪旁。
“幻境?”他左右看看,发现这里是一处普通的乡野,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草地茂盛,有零星的白色野花点缀,昆虫嘶鸣。
脚下清澈的溪水欢快得跃过圆润的鹅卵石,身畔有一棵高大的酸枣树,结满了果子。有一个粗犷的大汉,正小心翼翼的采摘着熟透的果子,放入手上挎着的篮子里。
那人并未朝他望向一眼,好似这里压根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而方才站在他身边的人,倒是一个都不见了。
他闭目凝神,半晌后不得不承认,这儿浑然天成,让他找不到半分破绽。要是想破开离去,怕是得拼了这身性命,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才可能做得到。
“好罢,就让我看看,你要让我看什么。”叶九秋耸了耸肩,转身朝远处炊烟袅袅的方向走去。
可是没走几步,他又被拉回了原地。
默默的再试了几遍,才发现他似乎被绑定在那大汉身边了。
叶九秋:“……”该说还好有一段缓冲距离,不必在之后的绑定时间里辣眼睛吗?
等等!九幽难道也跟谁绑定了?
“……”心好酸。
很快,大汉麻利的装满了篮子,大步朝村落走去。
叶九秋无奈的坠在他身后,一飘一荡。
这是一座凡人的小村庄,村口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打闹玩耍,在看见大汉的时候,一个两个都嘴里抹了蜜似的,甜甜的喊着“大地哥哥”。
大地给小孩子们回了个大大的微笑,刚毅的面容笑起来,竟格外的温暖。
被温馨的气氛感染,叶九秋也弯了弯眸子,心情好了许多。这样简单质朴的喜悦,尤其动人心。
进入村落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饭,于是一个在村里高处的院坝上,挥笔作画的男子就有些醒目了。
叶九秋没走多远,就注意到了那人。
而那人也仿若心有灵犀一般的,朝他这边望来。继而,露出温润如水的笑容来:“大地哥,你回来了。”
是一个如竹如兰,芝兰玉树般的翩翩公子。
完全不似这小地方能生养出来的人物。
大地提着篮子朝他走去,语气却是责备的:“竹绵绵!你又跑出来画画!你那身子是能吹风的吗!”
叶九秋眨巴下眼,仔细一看,这竹绵绵面上果然有几分病色。但他看向大地的目光太明亮,神采太飞扬,于是让旁人看见他时,不自觉就无视了他的憔悴与虚弱。
啊,这眼神他是知道的。叶九秋摸摸下巴,看来竹绵绵对大地情根深种呢。
那大地呢?
叶九秋偏头看这个大汉不掩关切的责备,小心细致的帮竹绵绵收拾画具,唠唠叨叨念个没完……连篮子里的酸枣子都是为了时不时轻咳两声的竹绵绵摘的……
两情相悦。就是一个太小心,一个太迟钝。
叶九秋叹口气,想到自己当初察觉到自己对九幽心意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却又甘之若饴。
许是回想起了他与叶九幽的点滴,接下来的半年里,他看着两个心悦彼此而不自知的笨蛋不自觉的恩爱甜蜜,竟也耐心平和的看了下来,并默默希望着,这两个笨蛋能终成眷属。
大抵他是明白的。
天荒殿将他拉入这个以假乱真的幻境,不可能仅仅让他旁观一段酸甜温馨的爱恋缠绵。
他清醒的预测着之后会发生的事,于是越发觉得这平淡温馨的时日如同镜花水月,泡沫般易碎。他看着听着,甚至比大地与竹绵绵两人更加珍惜两人相处的时光。
已知结局的残酷,在看过程的幸福时,那残酷便愈加惨烈起来。
令人不忍想,不忍看,却又担心明日即终点,舍不得不看。
有许多祸乱,已经悄悄的初现端倪。
竹绵绵大名竹娩,是外地人,被大地从小溪旁捡回来的。村里的人不识娩字,于是他在登记自己名字时,干脆写成了绵,然后被一位大娘亲热的“竹绵绵”一叫,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他叫竹绵绵。
竹绵绵来到村里有一年时间,村里的丧事就办了十起,逝去的都是村里的老人,寿终正寝,是喜丧,令村中虽有悲伤,却不至于分外悲痛。
但近来却不同了。
有年轻人开始死去。
先是一月一两起,再后来是半月一两起,到最近,已是七八日就有一人在清晨时分悄然离世。
官府的人在半月一两起死亡之时,就已经不再来这个被诅咒的村落了。
村中人惶惶不安,只有少数人举家搬离。这里只是个小地方,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扎根于此,他们恐惧不安,却也只能留在这里,继续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不知哪一日沉睡不醒的人会变成自己。
大地想带竹绵绵离开。
他孑然一身,不怕死,也舍不得这生他养他的村落,但他怕竹绵绵出事。
他犹豫了有段时间,直至村落里三五天死去一人,当初生机蓬勃,质朴温暖的村落被阴冷的铅云覆盖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收拾好行装,把竹绵绵带到村外的小溪旁,那里是他见到竹绵绵的地方。
“我带你走吧。”大地说,“随便去哪儿,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吃苦的。绵绵,你跟我走好吗?”
竹绵绵望着他,很长很长的时间后,轻轻的点了点头:“好。”
叶九秋站在不远处,看着大地单纯的快乐起来的眼睛,再看着竹绵绵漆黑温和的眼眸,长长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们搬离了小村落,长途跋涉之后,在一个热闹的小镇停驻了脚步。
大地像他说得那般,勤劳可靠,让他们二人在镇里也将日子安稳的过了下来。
然而不到半年,这个小镇如同之前的村落一样,遭受了诅咒,有更多的人死去,热闹不再,蒙上了一层阴冷与荒凉。
“真可惜,又要离开了。”大地遗憾的背起行李,牵住竹娩的手,“听说好多地方都出了这种事,不知道是不是瘟疫啊?不过绵绵你放心,有我在,走到哪儿都不会让你吃苦的。绵绵,我们走吧。”
“好。”
他们到了更大的繁华的城池,想着这样的地方一定更得朝廷重视,就算是有瘟疫,也不会像村落、小镇那样,在灾难蔓延之后就被遗弃了,放任自生自灭。
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也终于表明心意在一起了。
然而死亡的阴影从未曾远去。繁华的城池同样陷入了恐慌与死寂。哪怕这座城池的确至关紧要,被派遣了大队伍的军队来管制、大夫来医治,但或许这次的瘟疫比想象中还要可怕与严重,因此军队也好、大夫也好,都在死亡面前束手无策,无法阻拦。
军队终于撤去,城池结束了进出的管制。
大地背着行李,牵着竹娩走出了城门,回望这座当初惊呆了他这个乡下人的广阔城池,他疲惫的叹了口气:“这世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听说旁边的万灵国也出事了。”
他转身看竹娩,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我们去国都吧,我听人说,国都有神仙看顾着,那应该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竹娩沉默,没有回答。
“国都的确不容易落脚,但是只要我在,绝对不会让绵绵你吃苦的。”大地认真的承诺,握住他的双手,“实在待不下去,我们还能去其他地方不是吗?”
竹娩定定的盯着他,用力回握他的手:“好。”
他们来到了国都,过了很长一段安稳的日子。
叶九秋在每个夜晚都躺在他们租住的破旧房屋的屋顶上,心想什么是安稳呢?无非是因为国都太大,人口太多,因此除非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又能怎样在这儿激起波澜呢?
他又长长长长的叹了口气,觉得心都苍老了。
慢刀子割得生活钝痛不已,于是当刀某一天锋利起来,飞快的搅动一方天地,打破一如既往的日常时,叶九秋有一瞬的怔然,几乎没有意识到,他曾经猜出的未来,终于发生在了眼前。
那是一个夜晚。
竹娩从床上坐起,轻轻的披衣下床。他站在床边,静静的注视着床上熟睡的大地。
这个晚上的月亮很圆,皎白的月光透过纱窗,从侧面印在他白皙的面庞上。
月光将他的面孔分割成半明半灭,明亮的那边是一贯的温润平和,没于黑暗的一面却诡异的扭曲起来,仿若强制忍耐着什么,狰狞可怖。
他颤抖的伸出手来,朝大地的额头覆盖去。
当指尖轻触那温暖的肌肤时,他仿佛被烫伤一般的缩回了手指。
那一瞬,月光中、黑暗中,亮起了两点鲜红——他漆黑的眸子仿若染血,猩红一片,妖异邪气。
像是受到惊吓一样,他飞快转身,打开门蹿入了黑夜。
他离开的太快,因此没有看见身后的床上,原本熟睡的人已经被他惊醒,正撑着床坐了起来,怔然的望着掩上的门扉。
叶九秋背靠着门扉,心想终于到这一天了。
竹娩已经无法克制生来的本性,他在濒临失控。否则也不会出现今晚的失误——他竟然失手了,没能让大地陷入“沉睡”。
于是担忧的大地压下心中的疑惑,拿上一件外衫出了门。
这个晚上真的是很糟糕。
先是竹绵绵终于的失控,再是……大地亲眼目睹了竹绵绵拗断了一个男人的脖颈。
失去了遏制自己的最后一丝理智,竹娩忘记了他应该远离这儿再动手,他近乎迫不及待的,抓住了经过附近小巷的路人。他也忘记了动手的时候要做好伪装,这些人应该是死于不知名的“瘟疫”,而不应该是被人折断了脖子。
那声颈骨断裂的“咔擦”响起时,大地站在小巷入口,正好举起那件外衣,说着“夏夜寒凉,绵绵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出来?”
竹娩松开手,回过头,沉重的尸体“砰”的一声跌落在他脚下。
月光照耀的狭小巷道中,一双猩红妖异的眼睛,还有扼杀生命后满足惬意的微笑。
大地瞪大双眼:“绵——”
他的音节被遏制在喉咙。
一只手像抓住先前那个男人那样,扼住了他的喉咙。
胸口传来莫大的疼痛,他艰难的垂眸,看见另一只手伸入了他的胸膛。
那只手是他平常最爱看的,拿着毛笔时挥洒自如,为他束发时灵巧轻柔,拥住他的腰时温暖有力。连手指的形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好看得不得了,白皙又纤长。
所以他现在,竟然能在脑海中勾画出那双手握住他心脏的模样。
叶九秋潸然流下泪来,这一瞬他仿若与大地重叠,亲身感受到了大地心中流淌的酸涩与不舍。
啊,都到了最后了,这个人对竹绵绵最想说的竟然还是——
“绵绵,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啊。”
回荡在心中的声音无法传递出来,只能在胸腔一阵阵激荡,最后化为热血喷涌出来。
温热的血染红了衣衫,染红了竹娩猩红的眼眸。
血气的刺激让他的笑容越发诡异,他随手扔下手中渐渐冰冷的身体,朝着下一个活着的气息奔伏而去。
叶九秋守在墙角冰冷的尸身前,捂着眼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失控了,所以忘记了,这个人是他放在心尖上,最不该动手的那个人啊。
他在小巷守了一夜。
第二天黎明时分,那个全身染血的男人终于从一夜癫狂中清醒。他回到了这条小巷。
比看到自己心爱的人死去更可悲的,大概是清醒后,还能清晰的记得陷入狂乱后,他是如何亲手捏碎爱人的心脏罢。
竹娩捡起了那件遗落在旁边的衣衫,浅色的衣衫已被血染红,他沉默的将衣衫披上双肩,然后平静的抱起僵硬的尸身,走入了清晨第一抹阳光。
后来,竹娩火化了大地的身体,将骨灰装在瓶中,带着一路流浪。
同样是走到哪儿,哪儿便被死亡笼罩。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疯狂的时间越来越长。
骨灰瓶也被他弄丢弄碎过很多次,他又一次次去找回来,但骨灰瓶不可避免的越来越轻,越来越空。
直到某一天,他再也找不回哪怕半点的骨灰时,他回到了当初大地捡到他的小河边,那棵酸枣树已经长成了蓊郁的参天大树。
他坐在树下,轻声开口,让叶九秋误以为他在对自己说话,然而仔细看,只是他的自言自语罢了。
他说,大地从未问过他的身世,他也从未说过。他是丞相收养的孩子,然而某一天他在府中醒来,发现府中血流成河。那一刻,他还没来得及憎恨凶手,就清晰的忆起自己就是那个凶手。
他说,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是魔物,幻化为人形的魔物,在幼年懵懂时被丞相收养,学习人族的一切。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几乎以为自己就是个人了。然而事实告诉他,他是魔物,魔物一族的本性是杀戮与毁灭,他避无可避。
他说,大地之所以在河边捡到他,是因为他想将自己溺死在河中。然而顺流而下漂了那样长的日子,他依旧还活着。
叶九秋静静的听着,从竹娩波澜不兴的话语中勾勒遥远的画面。
村落中的小屋中,竹娩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粗犷坚毅的面孔:你好,我叫大地,你叫什么名字?
捧起热乎乎的粥时,那人笑出一口白牙:你没地方去了啊?那正好啊,不嫌弃的话就住我这吧,反正我也一个人,很想有人能陪着我呢。
竹娩迟疑了一下,那人又拍着胸口保证: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你吃苦的。
“我那时是怎么想的呢?”竹娩靠着酸枣树,怔怔的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流,“记不得了呢,好像是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然后两个人的命运就纠缠在了一起。
“有你在,不会让我吃苦的。”他轻声说,“但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他在树下坐过了一个冬季,血色蔓上他漆黑的眼眸,一点一点的,魔物的本性吞噬着他身为人族的短暂岁月。
叶九秋坐在树梢头,像是那个夜晚听见大地一遍又一遍的声音一样,听着竹娩内心深处困兽一般的嘶吼与哀嚎。
“我不想杀人,然而一睁眼,就已经是遍地死亡。”
“我往荒凉的地方去,然而一睁眼,我已经站在人群中,满手鲜血。”
“我杀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然而一睁眼,依旧是青天与银月。”
“我死不了啊,怎样都死不了,只能活着。”
“如果只能活着的话,我想活在你的身边啊!”
“至少要在你身边啊!”
那无止境的绝望与不甘,响彻了一个冬季。
这个冬季过后,树下一个人形的雪人缓缓站起,白雪簌簌从他身上落下,露出一身染血的衣裳。他转头望向远方的城池,猩红的眼眸冰冷无情,蕴着杀戮与毁灭的戾气。
他大步往那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