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回到徐府的时候,徐府的西席苏幕遮来到了徐府之中。徐明逸为生丝而奔走在外,府中只余徐妇人在家操持。但是说起这位苏先生,没有人敢怠慢于他。苏幕遮这名字或许没有多少人知晓,但是提起苏文瑞,其才气,连平安城之内的才子,都要伸个大拇指,说一声服气。
苏幕遮,姓苏名幕遮,字文瑞。如今而立之年,出身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鹿园。年轻时游历天下,颇有才名。可惜时逢乱世。乱世之中,名臣将相层出不穷,一个以诗文著称的才子,最多也只能以诗文彰显其名。
若一直是如此,苏幕遮也不会沦落到受聘于商贾之家,教导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苏幕遮也有年轻的时候,他在大姜灭堇时,曾在一次诗会上,借酒醉写下,“堇花繁开今覆灭,从此文章为谁怜?”他本意乃暗讽大姜让天下文章失去一个传承之地。但是被有心人利用,将这首诗送上了御前。李钰连灭三国,正是意气奋发时,怎么能忍受一介书生的冷嘲热讽?当即亲口御赐苏幕遮永不得入仕。
从此,苏幕遮就从文人雅士的座上宾,成为了无人问津的可怜人。
不过到了如今的年纪,许多事情也渐渐淡去了。为了生活下去,他也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妥协。至少徐府的西席之位,可以保他衣食无忧,可以让他养活妻女。
徐良早就等在房内,不过他的坐姿没有丝毫端坐之意,他斜靠在座位之上,一旁的贴身侍女依萃正往他嘴里喂着时令的水果。依萃是徐良从青楼买回来的丫鬟,被他用做贴身服侍。老实说,依萃的样貌和身材都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但是徐良就是把她买了回来。
苏幕遮从门外走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眉毛微微挑了挑,对于徐良的纨绔做派,他早就见怪不怪了。依萃起身给苏幕遮福了一福,然后施施然地退出门外。
徐良也是端正了姿态,坐在了下首的席位之上。
“昨日问你的问题,可还记得?”苏幕遮撩起秀袍,坐在西席上首。整个姿势一丝不苟。
徐良则是有些随意,他笑着回答道:“先生昨日有一问,即王霸之争。”他特意把王霸,说成与王八一般。
苏幕遮也不恼他,如是为此等小事发火,也就枉费他教了徐良这么久了。“你且说说,王道与霸道。”
徐良将身一挺,直起身子。“学生认为,只有霸道,从无王道!”
“嗯?”苏幕遮被他这番论调吓了一跳。昨天他以史为例,向徐良阐述了王道,也阐述了霸道。留下的问对,就是让徐良思索如何将王道与霸道结合。毕竟从古至今,只有两种,便是外王内霸,或者外霸内王。这也是大儒们讨论的焦点问题之一。至于独尊霸道,或者独尊王道,都是已经被历史所证明和淘汰的。
不过他也习惯了徐良语出惊人的做派,若不是他每每有惊人之语,恐怕苏幕遮也早就放弃用心教导他了。
“详解。”
“是,学生认为,王道实则为霸道。”
“还是王林甫那番外王内霸?”
“不,只有霸道,没有王道。”徐良的眼睛里面露出一丝丝精芒来,显然他对于此十分专注。“圣王之道,无偏无党。可君王若没有均衡之术,无偏无党,也便是成了傀儡。世人皆言商贾无良,可商贾对于人性把握得最是了解。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只要能够得到利润,哪怕杀头的罪过也敢去搏。先生且看私盐私铁。明明是官府所禁,却仍屡禁不止。若是放任开来,那后果,先生也可以想见。武禁也是如此,圣上有感于乱世之时,初开武禁。于是便有大批江湖人士作乱,直到樊笼成立,才解了乱局。”
说到这里,徐良缓了一口气。
“所以,只有用霸道去节制,才可成其实。对于浮于表面的王道,实则不要也罢。既然王道是圣王之道,圣人才能够做到的事,我等凡人自不必去想。”
听到这里苏幕遮心头忽然想起一个身影来。当时他还在鹿园,见到的也是这样一个激进的同窗。徐良的身影,隐隐与那个影子相结合起来。
徐良说完之后,苏幕遮倒是有些出神,因为他想起了鹿园。
片刻之后,苏幕遮才反应过来,他说道:“遑论对错,有你自己的一番见解便可。徐良,令尊徐公想让你入鹿园书院,原本我还劝阻,如今看来,倒是可以让你去鹿园一行。我想那里有个人,会很高兴看到你的。”
“啊?”徐良脸上一脸惊愕的表情。
苏幕遮看着他,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去?”
“当然不愿意了!去书院有什么好的啊?”徐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说道,“不行不行,我得让我爹打消这种危险的想法。”
“徐良,你这个家伙,明明有足够的聪明,为何如此惫懒?”苏幕遮带着些许怒气说道,“商贾之家,怎么比诗书传家?”
“先生也不是靠我商贾也立身的么?”徐良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你!”苏幕遮气结,“徐良,你莫把我对你的好意当成驴肝肺!”
徐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现在挺好,并不需要其他的好意。”
“竖子!竖子!”苏幕遮一甩大袖,拂袖出门。门外陆离正站在院中等候,陆离早就听到了房中传来的争吵,他见到苏幕遮出来,躬身施了一礼,苏幕遮朝他点了点头,说道:“陆离,你且去劝劝你家少爷吧。”
陆离知道他所说的是何意,微微点了点头。
苏幕遮就这样离去,陆离走进了房间,见徐良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是显得有些默然。他看到陆离,笑了笑,说道:“果然被那老头子发现了。”
陆离说道:“少爷你本就是个聪明人。”
徐良耸了耸肩,说道:“可比不上你。”
陆离眉头一皱,问道:“少爷为何这么说?”
徐良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最后说道:“我爹可说过,你比我要靠谱得多。他还希望你是他儿子哩。”
陆离也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若少爷什么时候认真起来,想必老爷也不会这么说了。”
两个人相互瞪了一会,然后才各自大笑起来。
这时候,依萃跑了进来,她气喘嘘嘘地说道:“少爷,老爷今日回来了,正要见你呢。”
“啊?莫不是刚好撞见先生拂袖而去?那可就糟了。”徐良用扇子敲着额头说道。“陆离,跟我一起去吧。”
“好的,少爷。”
于是徐良就带着陆离前往前庭。
徐明逸已经五十多岁了,不过他身体康健,近年生意又顺风顺水,所以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徐良,过来给苏先生道歉。”一见面,徐明逸就臭着一张脸。
不过好在徐良已经见怪不怪,他径直走到苏幕遮面前,弯腰行礼,“还请先生原谅小子狂妄。”
苏幕遮受了一礼,说道:“起来吧。我也不会怪你。”
“苏先生大量。”徐明逸转过身,拉过徐良,说道:“为父已经为你打点好了,过了十五,你就去鹿园吧。”
徐良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那岂不是只有三天了?爹啊,我不想去啊。”
“你可知道我为你打点花了多少精力?也有劳苏先生费心举荐,你竟然不领情?”徐明逸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你不去也得去!陆离,你最近三天给我看着他,他哪都不许去!”
陆离有些同情地瞥了徐良一眼,说道:“是,老爷。”
徐良还在抗争,说道:“你不是还想让我继承布行的嘛?为什么又要让我去读书?”
“因为你书读得少,就容易被人骗。”徐明逸的口气没有丝毫松动。这个理由很好,也很强大。
徐良想起了某些事情,随即他也沉默了下去。
这时候,陆离看了看徐良,说道:“少爷,还是听老爷的话吧。”
徐良回过头,然后点了点头。
这算是答应了。
徐明逸和苏幕遮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徐明逸更是赞赏地看着陆离。
等到徐良带着陆离走出前庭,徐良不解道:“陆离,为什么你也同意我去书院?”
陆离瞥了徐良一眼,说道:“少爷你其实已经想到了吧?”
徐良故作高深地说道:“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啊?”
陆离叹了口气说道:“少爷你早就知道的。鹿园收弟子,可不是只收男弟子的。”
“啊哈?啊哈哈哈哈。是嘛?我怎么不知道啊?”徐良拿扇遮面,眉眼笑成一道弯。
“还有,当年那件事,镇军大将军安东野的公子,也在鹿园。”陆离面无表情地说道。
“哦?是嘛?我怎么不知道啊?”徐良继续笑着,从他眯起的丹凤眼之中,闪过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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