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树影婆娑,风吹得落叶连番卷起,流连在眉清目秀的青年脚下。他一双布鞋踏遍山川无数,鞋底是淤泥,沾染尘埃,鞋头露了趾,路走久了,连血迹都干涸。明明是不修边幅的模样,但上下打量一番,再与他对视一二,那双明亮澄澈的眼,足以把人的魂魄也吸走。
这青年只穿了一件灰色的袍子,身形颀长,头上寸丝不挂,唇色鲜艳如滴血,眼神却凛冽。
这是个极英俊的阎罗似的和尚。他在五里外的野地里,用猎来的山猪喂饱了一头身长丈余的怪物,然后将它赶至不远处的山洞里,自己又走了许久的路,穿过人烟稀少的小镇,来到一座别院前。
夜风呼号,天阴郁得像哭过一般,青年站在逼仄潮湿的小巷子里等人。他看到一个穿着正红色滚金边长袍的男人,意气风发步履生风地走过巷口,身后有人给他撑着伞。
那伞将他半个身子隐去,只是凭着残存的记忆,那些抹不去的骨肉相亲,他知道是他。
他等到他踏进别院,头也不回。雨势有些大了,浇得人睁不开眼,他抹了一把眼睛,身上快要湿透,而那个人,早已经消失不见。
他又耐心等了许久,这时候觉得自己并不像人,只像个游魂,在尘世里晃荡,看别人的喜乐。
雷声轰鸣,莲花生滴水不沾,已经进去一柱香的时辰,黄岐才策马而来,在离别院半里路的地方,马儿受了惊。他重重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而轻功过人,并未伤到筋骨。他低头去看,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粗砺石块,并无特别之处。
正凝神细想,肩后被人一个手刀,他在晕厥之前,才觉恐怖:有人竟能靠近他左右,他却毫无知觉,这是何等内力!他想转头一探究竟,这个人引出了他的好奇心,但他来不及回头,已经闭上眼,彻底失去了知觉。
修缘带着黄岐,骑上他的马绝尘而去,只半个时辰,便到了凿齿所待的山洞中。他点了黄岐的穴,将他衣服都脱了,自己迅速换上,然后将人五花大绑捆好了,对凿齿交待:
“看住他,别让他跑了,我去去就来。”
那神兽仰天长啸,似是在回应他,双眼充血,目眦尽裂。
修缘抬起手,它竟如只乖顺的猫,跪下四肢坐在地上,脑袋垂得低低的,好让修缘能摸着它。
“不许食人,刚喂了你山猪,这个人若是少了半根毫毛,我就不要你了。”
这怪物委委屈屈呜咽两声,看着倒也不如从前那样凶残丑陋了,修缘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抚了抚凿齿的脑袋,出了山洞,跨上马儿,重又回到了天一教隐秘的别院前。
月明星稀,树影低垂,这别院似一座壮阔的牢笼,雕梁画栋却死气沉沉。一袭蓝色的衣袂被夜风吹起,守门人毕恭毕敬行了礼,示意随从开门:
“首领,教主等你很久了。”
有人上前,带蓝衣人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先进屋洗净双手,待一身尘土褪去,才重又领着他沿小湖边疾行:
“首领,这边走。”
天一教果然个个高手,能人辈出,这带头的小哥,他从未见过,但轻功了得,步履生风,只见前头人影重叠,很快便没了踪迹。若非他当日大难不死,因缘际会,功力大有长进,恐怕早已被识穿。
这二人脚程虽快,在这别院里行走,竟也用了一炷香时间。
那带路人在一处小楼前停下来,枯败的梧桐叶落下来,覆在蓝衣人脚上,他俯身捡起,细细去看上面的清晰的纹路和脉络,就如他自己,半生曲折,分岔不断,跌跌撞撞却又回到主线上,沿着它走下去;想到这里,不由心中冷笑,合欢花下死,梧桐叶上生。
不过半年,他又回来了。
带路人上前几步,与小楼前的守卫低语几句,那人进了楼,约半盏茶后,才出来,与带路人一道走至他身边:
“首领,教主有请。”
他抬脚跨过门槛,半个身子隐在门内,情绪似身形忽明忽暗,胸膛里有一股郁结之气,循环往复,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流过他身上每一处,似走火入魔,似病入膏肓。
无一不委屈。
他低垂眉眼,收敛情绪,匆匆跟着带路人走到厅前。
带路人离开了,守卫止步于厅门。
脆弱心境转瞬即逝,因为这世上再无人可仰仗依靠。
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当初朝夕相处的少年,默默无语,听他说话,为他解忧,抚他眉端,陪他入睡。
如果他不是那个人,还能存个念想。
如今只有妄想。
沿着廊道,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直到进门,抬头,开口:
“主上……”
目光所及,并没有人,只有一道帘幕,铺天盖地重重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比预期晚了一个时辰。”
现在他是黄岐,他跪下,不紧不慢道:
“路上遇到望川宫的人,跟了一段时间才折回来。”
帘幕后的人不说话,他只得静观其变。
过了不知多久,其间有书页翻动的声音,簌簌地一下一下,纸张很脆,年头久远,落在他心上,像老旧的门吱吱呀呀,合不严实漏了风,吹得一阵阵心灰意冷。
“万重光来信,说他与冥王那头耽误了,没有拿到攻上望川宫的地形图。”他语调平淡,并无失望不满的意思。
“……”他知道定有后续,干脆不说话,等莲花生继续。
“不过无妨,冥王的主子提前出关,已经到了浮屠山,只等我们会合,一道攻上去。”他说话同从前不一样了,这番话放在半年前,修缘几乎能想象到他的语气,势在必得,胜券在握。
那厚重帘幕渐渐被撩起,金色滚边红袍出现在他视线里,慢慢抬起头,沿着那袍子往上,再往上,他来不及与面前的人对视,只看到他垂在腰侧的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