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格外容易疲乏,我审阅完运河工程进度的公文,趴在案上小憩片刻。刚入睡不久,忽听帘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戚太傅在吗?”依稀是小安子的声音,若带几分焦急。
有人答:“太傅大人在里面。”
小安子蹬蹬蹬跑进来,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眉头皱得能捏死苍蝇。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小安子,出什么事了?”
他支支吾吾道:“这个……大人,皇上急召您去御书房见驾,您、您去了便知道了。”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不祥之感如潮水般袭来,隐约猜到或许是傅谅之事被发现了,心里不由寒了一下。
一路向御书房走去,我竭力镇定心绪,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傅惟一贯对我极好,只要我好好跟他讲道理,让他明白傅谅根本毫无威胁,哪怕他一时难以消气,相信假以时日他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可是,我越是自我安慰,惧意便越发猖獗。
御书房。
推门而入,赫然发现里面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内侍丞和掖庭总管艘在其中。杨夙与秦虎坐在一旁,皆是神情肃穆。空气中是令人恐惧的死寂,仿佛连大声喘气都是一种罪过。
傅惟负手站在窗前,面色铁青,眼神肃杀如寒秋。他缓缓抬起头,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似是想将我看透,凤眸中一片幽深荒凉,仿若最深沉的夜,直要吞噬一切。
我心中一紧,不觉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他会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我。
失望?恼怒?怨恨?伤痛?仿佛都是,又仿佛都不是。
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严重的事?
眼下的情形由不得我多想,只得先跪下行礼,“微臣叩见皇上,不知皇上急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话出口时,竟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惊恐。
“你们先下去。”
众人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偌大的御书房中,只余下我和他两个人。
傅惟站在我跟前,却什么话都不说,四周安静得瘆人。
我盯着眼前那双描龙绣凤的龙靴,心跳陡然加快。虽然低着头,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那道锐利的目光。无形中升起一股凛冽的压迫之气,迫得我几欲窒息。
半晌,他终于开口,语意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傅谅是你放走的,是不是?”
“是。”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手心沁出冷汗,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为什么要这么做?嗯?”他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温存地抚摸着我的肩膀,眼神之中却满是恨怒与冰冷。
我忙解释道:“你听我说……”
“为什么?”傅惟轻轻撩起我鬓角的碎发,手指若蜻蜓点水般划过耳际、脸颊,最终停留在唇边,来回摩挲,“为什么要背叛我?”话音落下,指尖倏然发力捏紧我的下颔,力气之大,几乎连骨头都要捏碎,“我对你不够好吗?”
我疼得眼泪直掉,哀求道:“阿惟,你让我解释好不好?”
傅惟望着我,眼中的冷意逐渐燃烧,瞬间烧成熊熊怒火,咬牙切齿道:“你还想解释什么!解释你与他朝夕相对、暗生情愫,至今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是不是!解释你在东宫那么多年,其实早已经变节了,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我对他绝无半点男女之情,也从未改变过立场,你相信我啊……他无权无势,与废人无异,根本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毫无威胁,让他远走高飞……”
“废人?”他冷笑着打断我,从桌上抽出一封文书摔到我身上,怒吼道:“你看看,这是废人会做的事吗!”
我捡起地上的文书,手不住地颤抖着,艰难地整理好顺序,却将将看了一眼,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仿佛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成冰。
“今奸妃当道,女官祸国,圣听之蔽久矣。今率二十万大军起兵勤王,誓要诛杀妖孽,清君侧。”
傅谅他……竟然到了彭城,与傅辰联合起来,借勤王之名……起兵谋反!!
我满心震惊,将讨伐檄文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实事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
“你口口声声说他是废人,废人会有如此狼子野心,妄图颠覆朝纲吗!玉琼,你真不愧是第一女傅啊,果然真无双,居然能瞒过那多人的眼睛,从御书房盗走御令,然后偷天换日,将他送出长安!若非今日东窗事发,我还不知道要被蒙到什么时候!!”傅惟难忍怒火,狠狠地将桌案上的东西拂落在地。
只听哗啦一声,砚台支离破碎,墨汁飞溅,连他最爱的青玉茶杯也摔了个粉碎。他还嫌不够发泄,又踹翻了青釉提香炉。
我讷讷站在原地,望着满地狼藉,心下愧疚难当,若有千虫万蚁在啃食。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即便解释了,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听信于我。
当时傅谅处境凄惨,我只想让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重新开始另一种人生,总算是弥补了我对他的亏欠。万万没想到,竟因此酿成大祸。即便再给我一百个脑子,我也决计无法将傅谅和起兵造反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傅惟背对我,呼吸声凌乱而急促,浑身上下散发出森冷的气息,“戚玉琼,你真是好,好得很!”他低吼着,难言哽咽之音,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满满的绝望与痛苦。
“阿惟,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我只是、只是不忍心看到他被关在掖庭里受罪,毕竟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想伸手去拉他,他却蓦地倏地扬掌,狠狠向我掴来。
耳朵里忽然嗡的一声响,眼前顿时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浑头浑脑地栽在了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腥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散开去。右脸迅速肿胀起来,牵得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我抬头望他一眼,吐出一口鲜血和一颗被打落的牙。
“他对你有救命之恩,那我呢!!”傅惟双目赤红,瞳仁一片水雾。泪水滚落,滴在明黄的龙袍上,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片。他蹲在我面前,沙哑着嗓子质问:“我对你来说,算得上什么?我对你这么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连天上的星星都摘来给你。而你呢,你却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和宠爱,放走了我的心腹大患。”
哀伤而怨怒的眸光如同一柄匕首,深深刺进我的心窝。我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对不起,阿惟,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呵,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一直不肯接受我的册封,是想等他娶你做皇后,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时至今日,你可曾有过后悔?”
我一怔,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他。
后悔吗?
从端午节至今,我每天寝食难安,在愧疚和担忧中惶惶度日,我想过千百种可能的后果,也想要向他主动坦承,求他原谅,却好像独独没有为当日的决定后悔过。
“没有……”他看出了我的迟疑,薄唇抿起一道凄凉的弧度,眼泪成串地掉下来,“没有对吗?你只觉得对不起我,却从不认为自己做错。哪怕给你机会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放他走,是不是?”
我无力地伏在地上,泪水如决堤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好,好,我明白了……”他几近绝望地盯着我,“来人!”
几名侍卫应声而入。
傅惟转过身,一字一字道:“戚玉琼私放朝廷重犯,不知悔改,现廷杖五十,关入凤栖宫思过!把她……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