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挑眉梢,笑道:“上次能进去,这次却进不去了?究竟是进不去呢,还是你不想进去呢?”
我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转头欲走,他却伸手拦住我的去路,意味深长道:“戚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莫名其妙。”
元君意拉过我的手,慢条斯理地为我套上白狐皮手笼,手笼里面分外温暖,原本冻得发麻地手渐渐恢复了一丝知觉。我警惕地盯着他,他却对我满不在意地一笑,道:“太子和皇后的事我听说了,你在自责。”
我嗤笑道:“元公子这话说得奇怪,元皇后与人通奸怪我咯?太子的朝服由元皇后一手操办,我根本就毫不知情,我为何要自责?”
“朝服一事的确与你无关,那……”他抬眸看我,眸光深亮迫人,稍顿,道:“黑熊之祸呢?那天我在你身上闻到桉树蜜的香味,你却说你从不食蜜,委实蹊跷。后来我发现,秋虎原一带桉树密布,桉树蜜非常之多,乃是黑熊的最爱。是你把桉树蜜涂到太子的马上,想要借此引起黑熊的注意,好拖慢傅谅的行动,让傅惟有更多时间赢得比赛。至于黑熊为什么会发狂,相信你并不知道原因,而傅谅又肯舍身救你,于是你一直十分自责。我说的对吗?”
我早已猜到他知道的不少,便索性不再隐瞒,大方承认:“元公子果然聪慧过人,本官佩服。你说的全对,是我做的,那又如何,你去皇上面前揭发我呀。”
他好笑道:“我要揭发你还用等到今天?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任我呢?我帮你那么多次,你还是不相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心中一番思量,我沉默不语。他这话倒是不假,他早知道真相,却一直为我隐瞒。况且,若非他几次三番暗中相助,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扳倒元皇后。只是他轻挑孟浪的行为和故弄玄虚的姿态总让我觉得此人不靠谱。
我沉吟道:“你送我桉树蜜,是想试探我?”
“我早就说过,我对齐国的内政没有兴趣,我是为你而来。我要帮你,最起码先要弄清楚你的立场。但当时你对我充满戒心,我直接问你,你当然不会承认,所以我便送了两罐桉树蜜给你加以试探。没想到你心理素质好得很,半点都没有漏出马脚。我原本猜测你不是傅谅的人,可后来他被人下了五石散,你竟然肯低头来求我帮忙,我真是越发看不透你。后来看到你和晋王同游游园会,我才最终确定,你是他的人。”
“我帮傅谅,是不愿让傅辰奸计得逞。”
元君意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旋即向我走近几步,不紧不慢地轻声道:“你在傅谅的马上涂桉树蜜,是为了帮傅惟,那元皇后呢?若我没猜错,你在千步香里面加的是可以致幻的迷药,七星海棠,是不是?”
我简直被他的神通给惊呆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七星海棠,连太医院院使都没有发觉。”
“七星海棠无色无味,世间罕见,普通人极难发觉。当年医女苏君慧为了研究迷药,四处寻找七星海棠,却一直没有找到。后来我祖父出征西域,在大月氏的皇宫中找到了少许七星海棠,将它带回江南交给苏君慧。你的七星海棠,一定是她流传下来的。”
我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抚了抚衣袖,不解道:“不论元皇后是否处于自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人通奸,便是永世也翻不了身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笑道:“你知道我是戚正坤的女儿,那你知道戚正坤是怎么死的吗?”
他摇头,“阖宫上下都对此事讳莫如深,知道他的事的人非死即贬。”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手段,同样的众目睽睽,同样的龙颜震怒。我今日对她之所做,便是她当年对我爹之所为,我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元君意剑眉微蹙,眼底隐隐掠过一丝震惊。
“我不想伤害无辜,所以从地牢选了一名死囚充作奸夫。但是,你可知当年有多少无辜遭到牵连?昭嫔何错之有,却因此香消玉殒,听说她死时尚未满十八岁。还有我娘,我娘本打算带我一起烧炭自尽,所幸我命大,没有死成。当我醒来时,我娘早已死去多时,她的身子都僵硬了,整张脸是紫灰色的,眼睛还瞪得老大,分明就是死不瞑目,你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体会吗?”
我竭力平静自己的情绪,但说到末处,声音仍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偏偏元皇后不放心,派人来确认我母女二人的死讯,就这么生生地毁掉了我一只手。我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
元君意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难得温言道:“原来竟还有这么多隐情……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你吃了太多本不该吃的苦,也是我不好,若我能早些来找你便好了。”说着,他欲伸手抚摸我的头发,被我侧身避开。
我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元公子,我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也很感谢你帮我报这个大仇。如今,我再也没有遗憾,而你也算是完成了你祖父的遗愿,对他有所交代。往事已逝,你不必再为了前代的恩怨来向我回报什么,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
他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太子获罪,我必定会受到牵连,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愿意承担。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如果以后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莫辞。”
元君意动了动唇,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眸中瞬息万变。
我将白狐皮手笼递还给他,裹紧大氅,道:“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告辞。”语毕,转身踏雪而去。
他没有再拦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微微有些黯淡,仿若珠宝蒙尘,光芒不再。
***
回到府里,天色已渐昏沉。
前脚刚踏进花园,便瞧见郑嘉与常叔谈笑着迎面走来。
我讶然道:“郑嘉,你怎么在这儿?”
郑嘉道:“王爷说有些日子没见大人了,今日难得空闲,过来看看您。”他指了指身后,笑道:“大人,王爷在书房等您。”
我点头,抬脚朝书房走过去。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出一抹颀秀挺拔的剪影。推门而入,炉烟冉冉,一室温暖馨香。傅惟正端坐案边翻阅文书,眉目温澹一如往昔。
我解开大氅,笑道:“我回来了。”
“玉琼。”他放下笔,起身走过来,微笑道:“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摸了摸脸,干笑道:“没有,大概是有些累了吧。阿惟,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时近年关,不少官员告假回家过年,朝中没有什么大事,该处理的都处理妥当了,剩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有六部操心。”他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我,我小嘬一口,了然点头,他却挑眉笑道:“不过,这些都不是原因。”
我莫名,“嗯?”
“我来看你,当然是因为……”他将我轻轻地拦在怀里,微微扎人的下巴贴在我的额间,极尽温存地厮磨,语意炽热道:“我想你了。”
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仿佛浸泡在盈盈春水中那般。我靠在他的肩头,轻声道:“我也是。”
就这么相拥着沉默了许久,他哑声唤我:“玉琼。”
“嗯?”我下意识地仰起头,他忽然俯身靠近,刹那间,清浅的气息夺取了我的呼吸。唇与唇相碰的一刹那,我只觉心跳若擂鼓,直欲冲出心房。
他的唇瓣温热而柔软,仿若春日里煦暖的和风。我依偎在他的怀里,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渐渐收紧臂弯,将我牢牢环绕其中,唇齿之间温柔地厮磨着,细细地辗转着,寸寸深入。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似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激荡,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我稍稍张开唇,想要呼吸更多空气,他的舌尖却趁机滑了进来,不紧不慢地挑拨着我的舌头,不似上次般霸道火热,攻城略地,只是浅尝辄止。
半晌,他离开我的唇,我忽觉怅然若失,心中仿佛有万般不舍。他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眸光清澈而深沉,双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霞。半晌,复抱紧我,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耳垂,呢喃道:“玉琼,这些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陪伴我,帮助我,遇到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我平复着呼吸,心里满满都是幸福和满足,环住他的腰,道:“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若是那日没有你出手相救,只怕我早已被张跃新折磨而死,也不会有机会入朝为官,替爹娘报仇。从前我时常抱怨天道不公、命运残忍,为什么要强行夺走我的一切。可我没想到的是,它竟以另一种方式给了我补偿,让我遇见你。”
“待此事尘埃落定,再也没人能阻止我们俩在一起。玉琼,你答应过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吗?”
心下微微一刺,我张了张唇,不知该说什么。
我和他,真的能永远在一起吗?我不知道,我很想给他肯定的回答,却又觉得有些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如何能蒙骗得了他?
前途杳杳,未知数太多,而我和他之间,盘亘的人和事也太多。即便他顺利入主东宫,来日登基为帝,我们就真的能毫无顾虑地厮守终身吗?到那时,他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会有诸多皇子承欢膝下,我真的能忍受与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分享他吗?
我想我是不能,因为情人眼中不但出西施,情人眼中也揉不得沙子。虽然知道只是奢望,可我偶尔也会有所期盼,有些幻想,或许有朝一日,我能得到那种愿得一心人的感情。
傅惟看出我的迟疑,剑眉轻蹙,似有些紧张道:“你怎么了?”
“可是,你要娶妍歌,不是吗?等你当了皇上,你还会去很多别的女人,等到我人老珠黄时,你还会记得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