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瑶山别院出来后,我便马不停蹄地向皇城赶过去。宣武门外,小安子已等候多时。
马车停下,我向他招了招手,他一溜烟地小跑过来,我问道:“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谈得怎么样?”
“殿下照大人说的一见到皇后娘娘就开始喊冤,他哭,娘娘也跟着哭,母子俩就这般抱头痛哭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然后呢?”
小安子一脸无辜道:“没然后了。”
我:“……”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将包裹和药方交给他,叮嘱道:“小安子,你赶紧将这两样东西送到太和殿,一定要亲手交给皇后娘娘,她定有办法救殿下出来。”
“奴才明白!”小安子抱紧包裹,四下张望一番,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皇上这次之所以龙颜震怒,无非是因为傅谅“借酒闹事、戕害手足”。所以傅谅能否化险为夷,关键在于能否证明他与傅辰打架斗殴并不是出于本意,而是遭人算计。至于是谁算计,怎么算计,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皇上肯相信傅谅是无辜的,那他自然会查幕后黑手是谁,根本无须我操心。
经过再三考虑,我以为此事由元皇后出面最为妥当,理由有三。
其一,她爱子心切,肯定比任何人都想要为傅谅洗刷冤屈,由她出面,必定事半功倍。
其二,虽然后宫嫔妃众多,但帝后相伴多年,皇上对元皇后的感情非同一般,否则就凭傅谅这德行,恐怕早已被废千百回了。既然有情,便容易心软。
其三,皇上点名道姓不让我靠近东宫,若我拿着傅谅的衣服跑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天边飘来大片的云团,遮蔽了阳光,天色霎时阴暗下来。我望天叹了口气,转身爬上马车。
傅谅啊傅谅,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剩下的便是等待以及看你的自己的造化了!
***
我原本以为将东西交给元皇后,这件事便能很快解决。即便不能彻底洗白傅谅,至少也给他个机会为自己辩解,或是放出来溜溜。孰料,我一连等了十多天,却是半点消息都没有。皇上那边没动静,皇后那边也没动静,只有在路过东宫时,才能偶尔听到几句杀猪般的哭喊声。
我不禁狐疑,到底哪里出了纰漏,怎么就石沉大海了呢?元皇后绝不可能没有作为,莫非是皇上不相信?亦或是他明明知道了实情,就是不愿意把傅谅放出来呢?
有道是“皇上心,海底针”“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吾欺啊!
九龙殿上,我端着笏板,满脑子都是为什么怎么会以及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全然没有在意皇上与众臣在说些什么。
“退朝——”
一声尖锐的唱喏将我的神思拉了回来,只听皇上道:“戚爱卿,下朝之后来一趟御书房。”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我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收敛心神,抬脚跟了过去。
御书房中,皇上端坐案前,目不转睛地将我望着,目光如苍鹰般犀利。半晌,不紧不慢道:“戚爱卿,你今日上朝走神了吧。”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干巴巴地笑了声,道:“皇上英明。”
“所为何事啊?”
我斟酌了一下,扑通一声拜倒在地,痛心疾首道:“回皇上,太子殿下虽然行事荒唐,但心思纯良,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不可能对自己的兄弟下手。汉王寿辰那晚,他定是受奸人陷害,绝非出于本意。微臣身为太子少傅,不能为殿下洗刷冤屈,终日惴惴难安,以致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微臣每天都在想着怎么还殿下一个清白……”
话未说完,皇上指着一旁的包裹,似笑非笑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吗?”
惊吓来得太过突然,教人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我忙道:“皇上恕罪!微臣、微臣并非有意违抗圣旨,微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啊!”
“好了,朕知道,朕没有怪你,起来吧。”
我暗自捏了把冷汗,“多谢皇上。”
“昨天晌午,皇后带着包裹和药方来见朕,说汉王寿辰那日,太子是被人下了五石散以致丧失心智,朕当时便猜到这是你的主意。”
昨天?元皇后明明半个月前就拿到了东西,为什么昨天才来找皇上?心下疑虑万千,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不待我仔细思考,却听皇上又道:“戚爱卿,你之前去瑶山别院见元君意,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心下一颤,我只得老实道:“是,微臣听闻元公子对香料颇有研究,能分辨出许多种不同的味道,便想请他闻一闻太子殿下的衣袍上有没有五石散的味道。”
枉我自认考虑得细致周全,安排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终究难逃皇上的火眼金睛。那我平日里搞的小动作,耍的小聪明,有多少是被他看穿而不自知的呢?
啧,真是细思极恐啊……
“结果呢?”
我怯怯道:“元公子说有……”
皇上道:“太子的心性朕再清楚不过,要说他吃喝嫖赌,朕相信,但戕害手足之事他不会做。那天晚上朕也是气昏了头,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后来渐渐想明白了一些。听说他整天喊冤,朕也曾怀疑是不是错怪他了。直到皇后来找朕,朕终于确定太子是被人陷害的。但是,朕暂时还不打算放他出来。”
“微臣不明白,请皇上明示。”
“若那人果真要害他,这次不成,必然还会有下次,太子就这么呆在东宫,倒还安全些。再者说,即便太子是无辜的,但他总是不务正业,不通军国大政,只知吃喝玩乐,众臣对他积怨已久。最近一段时日,不少人上书指责太子失德,言语间多有要朕改立太子之意。朕想,借此机会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也好……不过,他多半也反省不出什么。”说罢,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伸手轻捏捏眉心,眉宇之间似有几许疲惫。
我恍然大悟,不知何故,心下生出几分戚戚然,道:“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可是,就这么一直关着太子终归不是个办法。”
“此事朕会派人去查,朕不可能容忍朝中有这种阴险歹毒的人存在,你就不必费心了。过段时日,寻个机会让太子表现一下,便可放他出来了。”
我跪下磕了个头,诚恳道:“微臣先替殿下叩谢皇上。”
皇上嗯了一声,抬手示意我起来,并递来一叠奏折,“朕今日找你过来,还有一事。倘若果真伐宋,你觉得让谁挂帅比较合适?”
最近半个月,整个朝堂议论最多的便是征宋之事,几乎每天早朝都有一场口水战。期初,亲宋的人言辞凿凿,列举了征宋的十大危害,不料被杨夙一一驳下,驳得他们哑口无言。我按照傅惟的意思,与杨夙配合默契,在紧要关头站出来,旁征博引,列举了征宋的十大益处,众臣纷纷附议。最终,我们以压倒性的优势胜出,加之皇上其实心里是想拿下江南的,于是征宋基本已成定局。
我迅速翻阅那些奏折,清一色都是举荐征宋将领的。约莫有数十人之多,大多是各路将军。只有最后一本,来自兵部,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名字:傅惟。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我不禁想起那日他对我说“我要挂帅”,语意铿锵而笃定。相识四年,我从未见过他那么认真的模样。
他想要我帮他,我帮他便是。
我阖上奏折,道:“皇上,微臣一介文官,对武将不熟悉,也不懂带兵打仗的事,不敢随便举荐。”
“近几年,朕为了加强边防,派了不少年轻又得力的武将去守边,如今朝中只剩宣威将军,他倒是立过不少战功,可惜年纪大了些。”
我对此表示同意,“能不能拿下宋国对我大齐十分重要,毕竟要横渡扬子江,去到他国的领土作战,若是输了,恐将全军覆灭。所以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宣威将军已年近七旬,只怕廉颇已老,不可再战。”
皇上点头道:“其实带兵打仗未必要武将,最近不少人建议朕起用皇子作为伐宋统帅,其中又数晋王傅惟的呼声最高,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沉吟道:“回皇上,诸位皇子中,只有晋王殿下有过外放经历,他担任并州总管多年,掌握大齐北面边防,熟悉军务,也曾数次带兵平息与西域室韦的局部冲突。由他挂帅,未尝不可。”
皇上沉默不语,一手轻叩桌案,瞧神情仿佛有些为难。我不由心生忐忑,有点担心方才的举荐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良久之后,他扶额,叹息声轻若烟云,“是啊,朕或许该考虑考虑晋王了。”
我一怔,总觉得他的话里应当别有深意,难道是……
不待我多想,他挥了下手,道:“行了,你先下去吧,朕自有打算。”
我跪安退下。
***
从御书房出来,我一眼便瞧见小安子急匆匆地望宣武门赶,神色竟有些慌张。
我唤住他,快步走过去,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小安子愁眉苦脸道:“太子殿下拉肚子了,奴才要去太医院请太医。”
“怎么回事?”这几天整天在想五石散的事,以至于我此刻的第一反应是这货是不是又被人下毒了。
“今天早上殿下起床后说是生活太无聊,想去伙房转转,然后一时兴起自己动手做了一道菜,吃完就拉肚子了。”
我:“……”
我已经懒得再吐槽傅谅了,便直截了当问道:“我给你的包裹你有没有立刻送到太和殿?”
“有啊。”
“那有没有亲手交给皇后娘娘?”
“有啊。”
那便奇了……我摸了摸下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皇后在等待什么时机?
小安子觑了觑我的脸色,问道:“大人,怎么了吗?”
“没有,”我无力地挥手,道:“去吧去吧。记得告诉太子殿下,不要放弃治疗。”
小安子点头道是,很快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