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黎明时分,天朝西南部的南林市终于迎来了一天中最凉爽宜人的时刻。在这无数人酣睡梦中之时,两个身影却已穿戴完毕正沿着青石山道往城郊小山顶上疾行。
当先一人是个中等身材、略显瘦削的老者,穿着宽松柔软的唐装褂子,脚趿拖鞋,负手而行。也不见他怎么发力,轻轻一抬腿就跃上三四级石梯,仿佛脚下安了弹簧,陡峭的山道在他脚下如同平地,颇有些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意境。
后一人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穿着背心短裤,身形挺拔健壮,俊朗不凡。他一手提了一个麻布口袋,紧跟前面的老者。从那青年的手臂和小腿暴起的青筋来看,似乎那袋中事物极有分量,以至那青年每一脚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清脆的啪啪声。不过那青年似非凡人,手提重物疾驰在山道上,脸不红气不喘,不见半点吃力。
这两人正是习练国术的李固、陈平叔侄。
不多时,两人来到山顶的小树林中,李固像往常一样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摸出烟点燃,烟头明暗交错的火光给昏黑的树林带来了一丝生气。陈平则将手里的麻布口袋放到树下,走到林中▲↙,空地上,深吸一口气,头正颈直,下颌微收,含胸拔背,双臂抬起如抱大树,双手虎口张圆,手指绷直,似乎那大树太粗抱不过来却硬要抱住,使大臂和腋下大筋绷紧如蝠翼一般。腰眼处命门后顶,整条脊柱如枪如剑,中正挺直。双腿微曲,一前一后蹬在地上,前脚后跟微抬,后脚略微半蹲,腿上大筋突起如蛇,似要撕裂脚下大地。这正是那老者师门秘传的桩法,三线混元桩。哪三线?双手合抱为一线,脊柱挺直为一线,双腿如剪是一线,站这个桩必须体悟到三线,方能出功夫,增力量,否则只是不堪一击的花架子。
李固约莫五十多岁年纪,一生未娶,无儿无女,苦练一生国术也仅仅停留在外门功夫的层次,对于更进一步的内家功夫,仰慕已久,但限于资质年龄,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此时见到视如己出的侄儿深得师门桩功精髓,不禁捻须微笑。
在国术中,不管何门何派,内家外家,桩功均是基础中的基础,根本中的根本,形意门甚至有“万法皆出三体式”的说法,三体式就是桩法。现代不少人认为站桩没用,不如西方拳击或者跆拳道、空手道的动作那么实用、那么炫酷,其实不然。站桩不等于傻站着,那只会把人体站僵硬,肌肉、筋骨站损伤。站桩是传统国术中的静力训练,掌握特定的姿势,运用特定的要领,将全身精神、气血、劲力乃至筋骨皮膜站得混元一体,达到凝气养神、调理五内、抻筋拨骨、滋润皮膜的功效,久而久之自然可以壮筋骨、长体力、增力量。
陈平双目微阖,想象自己正站在高山绝顶之巅,周围狂风呼啸,眼前云海翻滚,只觉得心胸开阔、豪情满怀,全身劲力鼓荡,就如云海一般在四肢百骼间奔腾漫延。站桩站到这个地步显然已经深得桩法三昧:虚领顶劲,含胸拔背,沉肩坠肘,松腰敛臀,立身中正、心静体松,形神合一。到了这个程度,站桩不仅不累,反而还是一种休息,一种享受。
旁边李固见侄儿一丝不苟站了二十来分钟,忍不住要试试他的火候。腰背一挺,足尖在大石上轻轻一点,人已经掠过两丈距离,无声无息落在陈平身前,抬手往他肩上一推,这看似轻轻一推却有两三百斤力量,一般人就算不应掌而倒,至少也要踉跄几步。
陈平依然沉浸在桩法的奇妙体悟中,上身随力而摆,下盘却凝然不动,力从地起,顺着双腿大筋传导而上,脊柱自然而然一挺,身躯又回复正直如初。李固点点头,粗大的手掌又搭在陈平右臂上,用力一扯。这一扯又多用了两分力,若是拉扯普通人必然是肩关节脱臼的结果。
陈平这时已知李固在试探自己的桩功,心中不慌,右臂柔软如棉顺着拉扯的劲力朝前一送,跟着双腿发力,背上、臂上大筋暴起如拉长的橡皮筋般啪的弹回,再次恢复标准的桩法姿势,至始至终双脚都没有丝毫移动,显示出良好的下盘功底。
李固笑道:“好一个三线对争,站的差不多了,打几趟拳吧。”三线对争是术语,指的是站三线混元桩法的一个境界。初学者,能认准手、脊柱、腿三线,熟练掌握桩法的动作要领,称为三线到位。再进一步就是三线对争,指双手、双腿、脊柱三条线似松非松、似紧非紧、劲力充盈,如同大弓,下盘扎实如铁,上身柔韧如柳,外力加之如同不倒翁,随力而动而后自然弹回,周身筋骨强劲有力,达到身备五弓之效,即双腿、双手、脊柱如五张大弓,引而不发,劲力内蓄,随时可爆发惊人力量,称为三线对争。再进一层,就是三线贯通,这个层次就可以称为武林高手了,达到外门功夫的极致,全身筋骨皮膜如钢似铁、气血、劲力混元一体,随意一拳一脚均有千钧之力,开碑裂石如打豆腐,劈金断树如切草芥,即是李固目前的境界。再想提高,就只能求诸于内,内家拳术!只是现代社会枪炮兴起、国术没落,真正的外家高手都少之又少,哪里去找内家高手传授功夫呢?
陈平听得李固称赞,微微一笑,慢慢拉开架势,打起了拳。他的拳架凝重沉稳,缓慢有力,虎口张圆,指梢紧绷,目随手走,全神贯注。手臂开阖间仿佛全身挂上了千斤重物,又似身处汞浆之中,随时都要和看不见的庞大压力抗衡。脚下步伐如老牛耕地,每一步移动都脚不离地,似乎趟在泥水中,看不见路况,走的小心翼翼。若是细看,则发现他双腿肌肉鼓起、青筋暴露,这是劲力贯注之象。脚步过处,青草皮竟被他的脚掌铲出了一道道光秃秃的凹槽,露出泥土。
这套拳架很简单,共有十二个姿势动作,陈平打的很慢,足足用了两分钟才打完,做了一个收势,再次恢复桩法姿态。刚刚手提重物、疾行爬山都毫不见吃力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红晕,显示出这慢吞吞的拳法对体力的极大损耗。
陈平调整了一下呼吸,又继续练了起来,直到练了十七八遍,脸色潮红,头顶汗雾蒸腾才停了下来,复站稳桩法,恢复精神体力。桩法的神奇处这时才体现出来,明明接近崩溃的体能,在站桩后竟然能迅速恢复。陈平谨守桩法要旨,保持心中空明,对所有杂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全身筋骨皮膜和脊柱始终处于松沉轻静、中正安舒的状态。陈平仿佛能听到血液奔流将氧分子和营养元素快速补充到身体每一寸筋骨的声音,过了半晌,神完气足的收功,体能再次恢复巅峰状态。
练功还未结束,陈平吸了口气,耸了耸肩,抖了抖手臂大腿,舒展开全身筋膜,随后脱下了背心,沉声一喝,全身肌肉虬结,如同岩石雕塑,最骇人的是颈项、手臂、前胸、后背、大腿上筋膜暴起、血管突出,如无数大大小小的蟒蛇缠满全身,这是外家横练功夫达到一定深度,登堂入室的表现!
李固在一旁点了点头,复又无声叹息,这孩子肯吃苦,有悟性,年纪轻轻就有了这身功夫,可惜自己却不能再为他提高一步,唉……
陈平劲贯全身,一声暴喝,狠狠朝旁边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扑去。砰,胸口毫无花哨地和大树撞在一起,人也弹回两步,再扑再撞,弹回再扑。练的正是正宗外门武学——铁布衫!
铁布衫顾名思义,练成后,筋骨皮膜坚实柔韧,抗击打能力极强,如同穿着一件铁制布衣,可刚可柔,力大惊人。这门功夫练法简单,流传极广,是外家高手必练功夫。起始练时,用软布层层缠体,模拟体会铁布衫之意,再用手掌摩挲全身,按摩压迫筋骨皮膜使之逐渐坚实。达到一定火候之后,再用圆头木槌敲击身体,由轻而重,并逐渐解除身上软布,最后达到赤身硬扛槌击而不伤的境界,就算这门功夫入了门。
而像陈平这样,用全身之力撞击大树,则是更进一层的功夫了,练到全身青筋暴起,如群蛇绕体,非数年苦工不可,这个层次在铁布衫中又叫蟒蛇缠身。
陈平不断变换着和大树碰撞的部位,胸撞、肩顶、背靠、臂拍、腿扫,拳击,全身劲力鼓荡,越打越快,打击的力量越来越大,最后竟将大树震的簌簌摇动,叶落如雨。
足足打了半小时,陈平只觉得全身气血奔腾快要涵养不住透体而出时,才缓缓停了下来,轻轻震脚,左掌横于小腹,右拳轻锤左掌心,做了个铁布衫特有的桩法——金刚捣锥,调理全身气血,放松肌肉筋骨,消化刚刚的剧烈撞击。
站了十来分钟,陈平收功而立,脸带期待之色,朝李固走去。
“李叔,今天该把你压箱底的功夫教我了吧?”
李固笑骂道:“你这小子,叔这点玩意儿,还不迟早是你的,用得着这么早惦记、晚惦记,生怕叔哪天嗝屁了,不能传给你。”
陈平笑道:“叔说的哪里话,您身子骨这么硬朗,肯定是长命百岁的节奏,说不定哪天我挂了,您还好好的呢。”
“你这小子!胡说八道。”李固揉了揉陈平的头,语气中满是慈爱之意。
李固接过陈平递过来的麻袋,将麻袋扔到了供游人休憩的石桌上,摆摆手招呼陈平过来。左脚随意一摆将桌前碍手碍脚的石凳平平踢出七八米,稳稳落在地面。看得陈平暗自咂舌,这石凳不下一两百斤重量,我虽然也能一脚踢飞七八米,但要像叔这样平稳可万万做不到,这其中蕴含了对劲力的精确控制,又是更深一层的功夫了。
李固打开麻袋,取出一个厚厚的抱枕模样的东西放在桌上,道:“这口袋是三层粗麻布所制,内装细铁砂并混有一半的药泥,从今天开始我正式传你铁砂掌!”
“好!”陈平虽早已料到,还是喜上眉梢。
李固面色肃然,点了点头,漫声吟道:“气自丹田吐,全力注掌心。按实始用力,吐气须开声。”说着轻喝一声,啪,右掌拍在了沙袋上。
陈平只觉得脚下泥土轻轻一震,李固拍沙袋的劲力竟然顺着石桌传到地面,好强的劲力!
李固双目精光爆射,腰背挺直,瘦削的身体此时竟似蕴含无穷力量,哪有丝毫老态。
“练习铁砂掌时需保持桩法中体松意静、中正安舒的意境,全身关节、肌肉、筋骨均处于放松状态,待击打时,劲达掌心,同时吐气开声,令敌人心神猝然一惊,则掌力正至妙处,就像这样。”说着又是一声轻喝,再一掌拍在沙袋上,这一次震感更加明显。
陈平将李固说的每一句话深深印在心中,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遗漏半点。
李固继续说道:“你初练时劲力可逐渐由轻而重,适应沙袋的感觉,或掌心或拳面或手背或掌缘击打沙袋,就如你练铁布衫一般,总而言之一句话,将你的一双肉掌练到其软如棉、其坚胜铁,但是切忌急于求成,擅自增加练习时间和强度,这就是铁砂掌的入门功夫。”李固口中说话、手上不停,不断变化姿势,双手起落如风,用拳、掌、指、手背、掌缘交替击打沙袋,啪啪有声,如鞭炮炸响。
见陈平跃跃欲试的样子,李固笑了笑,站到一边,道:“你来试试。”
陈平急不可耐地走过去,面对抱枕型沙袋,闻着其中散发的浓郁药香,深吸了口气,凝神静气,放松四肢,学着李固的手法,轻喝一声,猛地拍在了沙袋上,却只打出噗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