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治此刻正朝着琅阁方向而去,轻轻巧巧的一跃跃上房顶,在暗夜中无声无息的沿着屋脊缓步走在檐瓦上,步伐悠闲自如的就像是走在自家庭院中一样。
赵宗治天生酷爱武学,因此年幼时他父亲便在王府为他召了各派武林高手教他习武。他因不能显露身份,所以在栖霞山庄掩盖了真实功力,让人看起来武艺只是中上水平而已。但实际上赵宗治武功高深莫测,早就集各家所长,若要行走江湖的话,已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的内力修为几乎已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敛去内力易如反掌。
赵宗治轻松的走着,完全视山庄内的守卫们于无物。可动作轻松,表情却一点也不轻松,一路上赵宗治都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从赵宗治喝了醉生梦死想了一整晚的慕君颉后,脑中便从此多了慕君颉的身影,竟是怎么样也挥之不去。赵宗治烦躁的要命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便躲在房间里哪也不去,整整练了两天的心法,试图让自己静下来。好容易静下了心,半夜一出屋,看到整个山庄灯火长明,药阁的人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做什么。赵宗治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正漠不关心的路过,却有声音模糊飘到耳边,说是少主的烧怎么也不退,病的更重了。
原来是那小孩病了,怪不得闹出那么大动静。那小孩身体也太差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怎么又生病了?赵宗治继续走自己的路,眼都不抬,停也没停。黑暗中,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待赵宗治回了房关好门,脸色却变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听到说慕君颉病了的时候,自己一颗心竟是忽的一跳,继而一沉。不过走了短短的一段路,他心里却已经过百转千折,起伏如潮水汹涌。
可那妖孽病了关自己什么事?赵宗治再次百思不得其解,脑中慕君颉的身影又慢慢浮现,竟是什么静心心法都不管用了。好容易撑到了第二天,赵宗治得知慕君颉还是没醒。
妖孽祸害千年,那个妖孽就算没醒也不会有什么事的。赵宗治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担心。又撑到了晚上,赵宗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想看到慕君颉,不管原因也不问结果,迫切的想去看慕君颉一眼。赵宗治本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转眼已身处慕君颉卧房门口。
今晚的夜色甚好,薄纱般的月光偷过窗子流泻了满屋,赵宗治利落的从窗子里跳进屋内,一步步缓缓走进,在离慕君颉床前还有一丈左右的距离站定。床上的小孩正熟睡着,呼吸声轻的就像婴儿般几不可闻,整个身体陷在大床里,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地方,从赵宗治这个角度看过去,银白色的月光照的慕君颉就像失去翅膀的精灵,脸色是仿佛可以透过光一般的白皙,乌黑的发丝衬着白皙纤细的颈项,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十分脆弱,给人一种易折的错觉。
赵宗治静立着望着慕君颉,眉头一点点皱起来。他的脸隐藏在角落阴影中,叫人瞧不见表情,就这么定定站了许久,赵宗治觉得越看慕君颉心头越觉得乱,转身欲走。
刚走没几步,却听到软糯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是木头吗?”
赵宗治不由自主停下来转回头,看到慕君颉竟坐起了身,长发随之凌乱散在身侧,一脸尚未睡醒的恍惚,手胡乱揉着眼,神情迷迷糊糊的,模样极为可爱。
待慕君颉清醒过来,勾起唇角冲赵宗治露出一个浅笑,惊喜的说:“木头,真的是你!”
小孩笑起来嘴角翘翘的,看着就像只美丽而饱满的菱角。要是含在嘴里,不知道是不是也像菱角一般清甜。
莫名想到这个的瞬间,顿时有可疑的红晕染上赵宗治的耳根。慕君颉根本看不清赵宗治的脸,只是表情疑惑的歪着脑袋,“木头,你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啊?有什么事吗?”
赵宗治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时间怎么无法开口说自己是因为担心这个妖孽才来的,阴晴不定的过了老半天,还是没有回话。慕君颉忽然一个激灵,一脸戒备的瞪向赵宗治说:“木头,你半夜来,不会是想把你的那块玉偷偷拿回去吧?”
见赵宗治不吭声,慕君颉以为赵宗治默认了,顿时如临大敌,使劲摇着脑袋道:“那块玉我看中了,不给不给就不给。”
“……你把玉放哪了?”
“你放心吧,我没有弄丢,你的那块和东方大哥那块都放在一起好好收着呢。”
赵宗治拧起眉:“东方远?你又拿东方远的玉做什么?”
“东方大哥的可是鸡骨白玉,虽然不如你那块田黄那么名贵,但也很稀有,而且雕工高超造型巧妙,我也是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了。”
赵宗治听完,又想起来慕君颉说他小时候把受了伤的苏琅琛捡回去,也是因为一眼看中了苏琅琛身上的玉,继而脸色有些难看,“你是不是见一个人就要一块玉?除了我的,你分别还都要谁的了?”
“怎么可能见一个就要一块?”慕君颉不满的撅起嘴:“我虽然特别喜欢玉,但宁缺毋滥,只有那些稀有又好看的,才瞧得上眼。”
慕君颉望着赵宗治,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忽闪着,脸庞玉雪样晶莹,转眼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木头,我知道你那块玉价值连城,但好歹我也赔了一把千金难换的好剑给你,或者,我再赔点别的什么,甚至可以尽我所能帮你达成愿望。”
慕君颉像小鸽子又像孩童那样歪了歪头,认真问:“木头,你想要什么?”
赵宗治看着慕君颉,忽然微微一愣。他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换做以前,他想要的只是一辈子都永远那样自在随心而已,可现在,他却莫名茫然起来。赵宗治看着慕君颉,感觉心里好像住了一只丑陋的鬼,对眼前的人生了某种贪念,却又不明白那贪念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
慕君颉见赵宗治不说话,又道:“总之,你爹爹是王爷,想要什么都有,你就别夺人所爱了吧……”慕君颉眼里含着祈求与渴望,声音软软的:“木头,好不好?”
赵宗治明知小孩的可怜全都是装出来的,但是这一招还真的是屡试不爽,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次看到慕君颉这样,口气就硬不起来,心里也不能像往常般平静了。赵宗治的神色软下来,没有回答慕君颉好还是不好,却挑眉问:“你喜欢玉?”
慕君颉见赵宗治似乎没有把玉要回去的打算,已然放了心,点头说:“嗯,我现在已经收藏了很多稀有的美玉了,个个价值连城。”小孩的表情带了几分得意,“这样就算我以后独自浪迹江湖,光靠卖玉也饿不死。”
赵宗治半天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的闷闷来了句:“你以后不许再问别人要玉。”
声音太低,慕君颉没听清楚,“……木头,你说什么?”
“我是最后一个,从我以后,你不许再问别人要玉。”赵宗治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严厉认真,毕竟生于皇家,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为什么?”慕君颉不满的抗议:“我既然喜欢玉,以后要是遇上看中的玉,哪有眼睁睁放它走的道理?”
“你以后不会再有从别人那里看中玉的机会。”
“……啊?”慕君颉不太懂赵宗治的意思,却打了个哈欠。他本就是没睡好而被惊醒的,况且大病未愈,瞌睡虫渐渐来袭,又想睡觉了。
赵宗治的脸始终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我会先你一步把天下稀罕的玉都弄到手,你以后只能看中我这里的玉,不能再要别人的。”
慕君颉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困倦的揉着眼,没听明白赵宗治的意思。他身上只穿了月白色的里衣,一举一动间,衣襟敞开处可以看见线条精致的锁骨。
月光细如纱柔如水,在深夜中虚虚实实的流泻着,有种既妖媚又沉静的韵味,从窗间洒进来,把整个大床都照的清清楚楚。赵宗治微眯起眼看着慕君颉,不知道是因为月色的缘故,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本就是一日一变,小孩和第一次在山下初见时比,似乎长大了一些。细细端详下来,小孩脸上的稚嫩真的是少了几分,整个人出落的越来越动人,越来越有气质,眼角眉梢间,已经能看出成年后将会是如何的俊美无双。
赵宗治努力把目光从慕君颉的脸上移开,落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上,沉声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慕君颉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手,不以为然的说:“我自己用簪子扎的。”
“自己扎的?你脑子糊涂了吗?”
慕君颉不明白赵宗治的声音为什么忽然蕴含了明显的怒气,有些莫名其妙的望向赵宗治,点头答:“嗯,就因为当时发烧,烧的脑子糊涂了,所以才扎自己,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因为发烧了所以就扎自己,这是什么逻辑?赵宗治无法理解这小孩的脑子到底都想的什么,似乎他从一开始认识他,就没猜透过他的心思。赵宗治又是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又发烧了?”
“旧病复发了,就发烧了呗。我经常发烧的,没什么大不了,”慕君颉又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边打哈欠边说:“越子轩当初还说,指不定哪次旧病复发就救不回来了呢。”
赵宗治听了神色微变,眉头一点点皱的死紧,像能拧出水来。慕君颉这回却是真的困到不行,打哈欠打了满眼的泪,再也撑不住了,“木头,我困了,想睡觉了,你也回去睡觉吧……”
慕君颉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见话才说完,人已经缩回被窝,蜷着身子,又闭上眼睡去了。
赵宗治依旧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睡着了的小孩,神色不自觉染上一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他无声无息的走上前,为慕君颉轻轻掖好被子,又盯着慕君颉看了半天,然后转身从窗口跃出屋,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天才刚刚放亮,慕君颉就破天荒的自己偷偷起了床,跑到苏琅琛卧房门口,亲自去检查门锁。
苏琅琛的房门锁的好好的,锁也的确是五簧锁,慕君颉检查完了,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此刻整个琅阁都静悄悄的,根本看不到什么人,守卫们正准备换班,仆人们才刚刚起床,苏琅琛还没有睡醒。慕君颉一个人站在门口,从怀里拿出一根准备好的铁丝,轻手轻脚的探进锁眼,一边小心的转动着一边侧耳凑过去听。待听到锁里机关发出轻微的裂帛般的一声响后,慕君颉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然后悄悄的走了。
待到了巳时,苏婉照例走进慕君颉房间伺候少主起床。慕君颉喜欢赖床,平日都是巳时才愿意起。苏婉进了屋,却发现屋内根本空无一人,少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苏婉忙叫来了苏燕她们,找遍了整个琅阁,仍不见踪影,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连苏良都跟着紧张的要命,派人把找寻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栖霞山庄。
直到将近正午,众人终于惊悚万分的确定:少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