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勒涅特意绕路去买佩剑的时候,顾一诺就知道这把剑今天是不会成为一个摆设的。她嘴上说自己只是蓬莱遗民,空有蓬莱外表,其实一言一行都满是蓬莱人的做派,塞勒涅一直摆出冷静理智又克制的样子来,骨子里却还是个北地人。
“你出来的时候应该带武器了,怎么还要特意去买?”顾一诺抢在塞勒涅去摸口袋之前帮她付了钱,“这里的佩剑都是突刺剑,北地人不会用不惯吗?”
“虽然用不惯,但也能凑合一下了。”塞勒涅小心地把突刺剑给别在了腰间,“我把佩剑给忘在旅馆了。我口口声声让我妹妹别闹事,总不能折回去当着她的面把剑拿上吧?那她肯定会说,还不如直接把她带上。”
“是不如直接把她带上。”顾一诺收好了钱包,皱起眉头小心地询问塞勒涅,“不过我早就想问了,她真的是你妹妹?”
塞勒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确实不是。”
顾一诺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听她这么说也只是微微点头,心下了然,没有再继续追问。
“今天你准备怎么办?那些旧贵族不会贸然出手的,他们要的不是变革和进取,是停在一个足够舒适的位置上,就此裹足不前。”
顾一诺想要在塔利斯的议会中获得地位和话语权,但她自认为比那些同样想再往上爬的旧贵族议员要更有远见一些,如果光是在议会内部勾心斗角,忽略了塔利斯自身的发展,那就算坐到了议长的位置也没什么大用,半兽族部落的酋长和威尔顿圣教国的教皇,同样是“君主”,二者之间没有可比性。
威尔顿几乎将纳格兰当成了附庸国,纳格兰也乐得成为威尔顿的力量,好倚仗威尔顿继续发展。现在纳格兰攻下了诺德,等到纳格兰将诺德彻底吞下,威尔顿和塔利斯之间的微妙平衡就会被打破,到时候威尔顿还会不会继续容忍这个“异见者”的存在,答案显而易见。
“光明神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小了点。”
“要不是小心眼儿,容不下异见者,哪能成为辛德雷大陆名义上的唯一主神呢?”
她特意加重了“名义上”这三个字,塞勒涅会心地一笑。
放在平时,塞勒涅是从来不会和人讨论光明神的。一是怕暴露自己心里其实根本没在信仰光明神,二则是身边都是不了解光明神的北地人,无从讨论。
顾一诺对于塞勒涅来说,实在是个难得的谈话对象。她是蓬莱人,很多时候都会把自己放在局外人的立场上来看辛德雷大陆的事情,但她同时也是个从小在辛德雷长大的蓬莱遗民,早已融入了辛德雷大陆的生活,没有一般的蓬莱人与辛德雷大陆人常有的隔阂感。
单单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其实很多,不过在塞勒涅看来,能与她平等谈话的人很少。这倒是不是她自视甚高,只是一个人曾经手握整个国家的权力,曾经站在过那个位置上,自然不想放下身段去迁就眼界太低的人。塞勒涅性格温和——或者说大部分时候她表现出来的性格都很温和——喜欢交朋友,只是她觉得她能与大部分好相处的人一起唱歌跳舞分享蜂蜜酒,却无法和他们深入地交流,真要算起来,能够交心的同辈人,半个也找不出。
原先赫卡特可能是一个这样的人选,但赫卡特毕竟不太了解人类,她在这方面如同一张白纸,大概要过上十几年才能理解正常人类的思维,而到那时候,她恐怕早就已经脱离人类,要站上塞勒涅永远无法触及到的高处了。
能这样谈话的好友,顾一诺还是第一个。
不过塞勒涅其实还是很苦恼,因为她身边还是没有能让她倾诉对于赫卡特感情的人,她总不能跑去和赫卡特说“赫卡特,对于我喜欢你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吧?
“诺德正是因为停在了一个舒适的位置上,才落到了今天这个下场。就连发展了几千年的光明神教都还在拼命地传教,诺德的九百年和塔利斯的三百年又怎么经得起挥霍?”
“但愿塔利斯那群人能趁早反应过来这点。”
蓬莱人的黑头发黑眼睛,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安静沉稳、可以倾诉秘密的感觉。塞勒涅这才察觉到自己有时候其实和赫卡特一样口无遮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居然不知不觉就抓着顾一诺问:“你对于我喜欢赫卡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让顾一诺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眨了半天眼睛才回答她:“实不相瞒,我也是。”
“……你是说也喜欢赫卡特?”
“不,我是说,我也喜欢女孩子。”顾一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和昨天正好相反,顾一诺和塞勒涅是最后踏入议会厅的。她们还是同样在末席的两个位置上坐下来,等着其他新贵族议员们处理完地方议会上交的日常事务,然后开始商讨是否出兵救援诺德王国的问题。
“这个议题我们昨天就讨论过了,所以在今天开始之前,我们先来表决一次。”议长查尔斯拿起了羽毛笔,抽过一张事先画好的表格,“同意为诺德王国出兵的人,请举手。”
鸦雀无声的议会厅里,能清晰地听见衣物的摩擦声,寥寥几个新贵族议员和顾一诺、塞勒涅举起了手,一眼看过去就知道绝对没有超过半数,但查尔斯还是认真地做了一遍统计,将那张表格给在座的所有人传阅了一遍。
如果他们能就此好好开始今天的讨论,那么塞勒涅八成会觉得今天的这柄剑是白买了,但坐在议长旁边的那个旧贵族议员,直接是明目张胆地指向了塞勒涅:“赶紧滚回诺德去吧,这里可没人有空理你们这些北地蛮子。”
他在会议中所坐的位置,就代表着他在议会中的地位,有人这么一带头,议会厅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赫卡特这会儿正在旅馆的房间里听四十片灵魂你一言我一语吵来吵去,塞勒涅则在塔利斯联盟中央议会的议会厅里,听着几十个议员七嘴八舌,句句不离“北地蛮子”四个字。
赫卡特没法和栖宿在自己体内的先祖们动手,几十个议员却是真真切切坐在塞勒涅面前的。
她一言不发地从末席上起身,走到最先开口的那个旧贵族旁边,飞快地扭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往他颈后一扣,稍一用力就把他按在了桌面上动弹不得。
“说我是北地蛮子?好啊,那我就用北地蛮子的方式来和你们交流。”塞勒涅扣在那议员颈后的手猛然加重了力道,顺利地压出了一声惨叫。
“我不用武力来解决问题,是因为我如果动用武力,你们在场所有人都得听我的。”塞勒涅松开那个旧贵族的手,从腰间抽出了突刺剑,“你们可能觉得我妹妹才是比较厉害的那一个,看她今天没来,所以就格外肆无忌惮?你们确实猜对了,就你们这样的,我妹妹一个能打你们一百个。”
她抬起剑尖,弯下手腕仔细看了看剑刃:“而我呢,今天带着的剑不习惯,又没有我妹妹那么厉害,一个人大概只能打你们五十个吧。”
有个旧贵族刚嗤笑一声,剑刃立刻就贴了上去,塞勒涅歪过头盯着他:“不信的话,你们大可以试试。”
她收回佩剑,重新坐回顾一诺身旁的末席位置,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我希望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还可以听到有关北地人的侮|辱言辞,那我就可以让你们见识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可以一个人打你们五十个。”
给塞勒涅这么一吓,议会的讨论总算是进入了正常范围,就贵族议员们也开始不情不愿地分析利弊,没敢再说半个字来针对北地人。他们虽然某些方面让塞勒涅气得恨不得掀桌子,但要么是靠自己能力进入议会,要么是出生在议员家族,从小接受家族的悉心栽培,能力上都不会太差,磨磨蹭蹭大半天下来,竟说动了不少旧贵族议员——想必他们也不想让自己的好日子就此过到头——虽然还没到半数,但塞勒涅想最多再来个几天,她就能和塔利斯的军队一起,去和等在边境线的近卫军团汇合了。
回去的路上,顾一诺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了好几分钟,然后忽然又提起:“塞勒涅,关于赫卡特的事儿,有个问题我得告诉你。你现在不把她当妹妹,她好像还把你当姐姐啊。”
“你确定?”塞勒涅思索片刻,皱起了眉头,“也是,我都不指望她能理解什么叫喜欢。”
“我们蓬莱人在情感问题上一向很在行。”
“我们北地人在情感问题上一向很简单直接。”
“哦?是吗?”
塞勒涅哼了一声:“你觉得我像是一般北地人的性格吗?”
顾一诺回想着刚才议会里的场景,拍拍她的肩膀:“我看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