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九英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食盒中剩下的酥饼,偶尔抬头看看坐在她对面的姚潜。姚潜神色坚定地与她对视。显然不得到满意的答案,他不会善罢甘休。
眼见着一盒酥饼都戳成了渣,徐九英才拍着手上的碎屑开口:“我要说是为了帮你,你会信吗?”
“不信。”姚潜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直接的回答让徐九英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才悻悻地说:“你还真坦白。”
姚潜缓缓道:“恕某直言,太妃看上去可不像是乐于助人的那种人。”
“的确不是。”徐九英笑着承认。
“太妃究竟为什么召在下进宫?”姚潜追问。
徐九英将食盒扔到一旁:“上次你没揭穿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好吧,我告诉你实话,召你进来是为了做一个假像。”
“假像?”
徐太妃眼珠转了转,托腮笑道:“你未时三刻入宫,到现在太后那边差不多也该收到消息了。”
姚潜想了一阵,不是很明白:“然后呢?”
徐九英轻笑:“不出意外的话,你调往西川或者剑南的愿望就快实现了。”
姚潜依然很疑惑:“为什么?”
徐九英白了他一眼:“太后耳目很多。我以她的名义把你弄进宫,一定会引起她的注意。她已经查到上元那日我出过宫,大概也已经猜到你在宫外见到的人是我。她这个人喜欢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八成会怀疑我那天出宫的意图。我这是将计就计,加深她的怀疑。我费这么大劲把你叫进来,就是为了让她确信我和你之间有密谋。”
“什么密谋?”
“大概想通过你勾结宣武节度使什么的吧。”徐九英漫不经心道。
“太妃为何要造这样的假像?”
徐九英瞪他:“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一个宣武进奏官,难道不知道她在积极拉拢宣武节度使?她要是成功了,局面对我会很不利。所以我得想个办法破坏他们的关系。既然她已经在怀疑我,我就利用下她对我的疑心,给他们弄点麻烦好了。”
“太妃觉得这样就能离间他们的关系?”姚潜皱眉。
“这样就足够了,”徐九英轻笑,“太后现在的处境不算好,在这时做任何引起宣武警惕的行为都不明智。她不会去找宣武节度使或者你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和你们有密谋。她只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暗地里开始防备你们。你和我认识,她不会放心你再在中间递消息。所以我猜你调职的事应该会进行得很顺利。而且我能够结识你,说明通过进奏官传消息也不是最好的方式。在她想出其他与宣武节度使联络的办法之前,他们的关系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大的进展。”
“就算太后和宣武陷入僵局,宣武节度使也不大可能因此转向太妃。”姚潜沉吟道。
“谁说我要他转向我?”徐九英挑眉。
“太妃大费周章,难道不是为了趁虚而入?”
“当然不是。”
姚潜再度陷入疑惑:“那太妃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为了制造混乱呀,”徐九英笑道,“水太清的时候是很难抓住鱼的,我把水搅浑了,说不定大鱼就出来了。”
“也就是……浑水摸鱼?”姚潜终于摸清了徐九英的思路。
徐九英露出迷人的微笑:“答对了。”
姚潜眉头深锁,显然不太赞成她的做法。
他的神色没有逃过徐九英的眼睛。她轻敲着食盒的盖子,吃吃笑道:“你看来好像有点意见?”
姚潜叹息道:“元宗以后,朝廷变乱不断,先皇好不容易才将局势暂时稳定,太妃意在挑起乱局的做法,恕某无法认同。”
徐九英冷笑:“先帝刚死,就有人向太后提议效法什么汉武帝杀母立子。上次在延英殿,又意图拿三娘的事攻击我,不成功就质疑皇帝不是先帝血脉。他们已经冲我挥了好几下刀了,我能怎么办?立地成佛么?”
“既然太妃清楚现在的处境,”姚潜道,“就不该到处树敌。某以为,太妃应寻求的是与太后合作,而不是和她作对。以太后的声望,应能为太妃挡下许多攻讦。朝政终归是要交给陛下的,太妃应该也不想局势失去控制才对。”
姚潜这番话让徐九英有些吃惊。她垂下目光,脑子却在飞速运转。从她的观察以及陈守逸打听回来的消息看,姚潜基本称得上是君子。他不认同她的做法是意料中事。不过令她意外的是,他并没用所谓圣贤的理由来驳斥她,而是切实地考虑了她和皇帝的处境。也许这是个可用的人?
起了这个心思,徐九英收起了嘻笑的表情,用诚恳认真的语气作答:“我不是不想和太后合作,但太后是否也如此呢?对她来说,我也许只是她诸多选择中的一个。你怎么保障将来我不会被她一脚踢开?”
“这……”姚潜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徐九英见把他问住,有些得意:“一个不能掌控的盟友比敌人还危险。我会和她合作,但必须在她别无选择以后。”
姚潜没有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徐九英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在他胸口轻轻一拍,风情万种地一笑:“你看,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
姚潜从偏殿退出时,颜素正握着几缕丝绦,跪坐在门外打络子。
听见响动,她抬头看了过来。见是姚潜,她便将那打了一半的络子收入袖中,起身向他施礼。
姚潜连忙还礼。
颜素微笑开口:“太妃没有太过失礼吧?”
“娘子何出此言?”姚潜微有诧异之色。
“太妃有时不大注意仪态,说话又过于直接。若是不熟悉的人,也许会觉得受了冒犯。其实多数时候,太妃是个不难说话的人。”颜素婉言道。
听她曲折地为徐九英解释,姚潜笑了:“娘子倒是很了解太妃。”
颜素也笑:“奴是过来人,明白这种感受。恕奴多一句嘴,有些人需要深入接触后才能明白她的好处。若太妃今日有所冲撞,还请司马见谅。她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姚潜想了想,温和道:“娘子多虑了。某与太妃并没有冲突。太妃这个人,与其说是无礼,倒不如说是出人意表。”
这让颜素吃了一惊,好一会儿后她才道:“司马对太妃的评价比奴当初可高多了。”
姚潜笑道:“也许是因为初见太妃时我把她当成了娘子吧。至少某见到的那个人并不像传言中那样飞扬跋扈,所以某对太妃并未抱有太深的成见。”
听姚潜提起错认之事,颜素有些啼笑皆非。她低头片刻,问道:“听说司马请求调去西川或剑南?”
姚潜点头:“是。某已取得宣武节度使的谅解,西川和剑南的节度使也都愿意让某入幕。只要太后点头,某便可赴任。若太妃所料不错,今日以后,太后应会同意调职。”
颜素听了略有忧色:“这两个地方这几年都不太安定。司马若是因为上次与奴的事,大可不必如此。奴想过不了多久,就没人会记得这件事了。”
“娘子误会了,”姚潜道,“上次的事确实有些影响,但某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逃出京。某只是觉得,与其在京中看他们勾心斗角,不如去个可以做点实事的地方。西川和剑南这些年多受侵扰,亟需整顿防务。也许在那里,某能真正做点于国有益的事。”
“司马能如此想再好不过。奴祝司马马到成功。”颜素笑道。
“谢娘子吉言。”
虽说曾经以诗相交,两人终究不够熟悉,说完这几句话便陷入无言的境地。
“当初……”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姚潜忽然道,“某仰慕娘子才情,只是一介白丁,恐难匹配刺史千金,未敢贸然求亲。某本待及第后即遣冰媒,不料友人来信说娘子初春时已嫁入刘侍郎家。”
颜素点头:“元德二十年二月初九。”
“与娘子有缘无份,某至今抱憾,”姚潜局促道,“若娘子不嫌弃……”
“姚司马。”颜素打断他。
姚潜讪讪住口。
“元德二十年二月奴嫁入刘家,”颜素缓缓道,“四个月后汝州疾疫盛行,奴父母俱丧。又过了六个月,阿翁获罪,刘家男丁问斩,女眷尽数没入掖庭。仅仅一年,家破人亡,奴自己也成了罪人……”
显然这并不是让人愉快的回忆。姚潜听她语声哽咽,连忙道:“这些事某也是后来才听说。娘子这些年着实受了不少苦。”
颜素很快收敛了情绪,用平静的语气再度开口:“奴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博取司马同情。奴只是想问司马,如果司马也像奴一样屡遭变故,历尽坎坷,是否还会记挂着当年那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姚潜想了一会儿,回答:“大概……不会……”
颜素微微一笑:“奴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