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何尝不知,可如果杨玄感真有反意,朕这诏命一下,他只怕立时就要造反了!”
杨广说到此处,他的眼里又显现出一丝杀意:“元起误我,高世成该死!”
元起是段文振的字,而这位不久前病逝辽东的兵部尚书,正是被他倚为干城的朝廷柱石。
年前辽东大败,杨广就曾感叹过,如果段元起还在,必不至于让他落到从辽东狼狈而逃的境地,
可看来这位段元起,也有糊涂的时候.
这是因昔日杨玄感,曾经在征辽之前对段文振说过:“玄感世荷国恩,宠逾涯分,自非立效边裔,何以塞责!若方隅有风尘之警,庶得执鞭行阵,少展丝发之功。明公兵革是司,敢布心腹。”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家世代承受国家大恩,得到的宠爱超过了应得到的,如不立功于边塞,何以塞责?如边疆有风尘之警,我要执鞭于战阵之中,立点小功劳。明公你是主管兵革的,我冒昧地把心思告诉您。
而杨广之所以得知此时,是因段文振曾经当众将杨玄感的这句话转告给他。当时他还曾夸奖杨玄感来者,说是‘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这话真是不假’,赐给了杨玄感缣彩数千段。
可即便在那个时候,杨广对杨玄感还是有着防备之心的,虽是礼遇更隆,可其实并未给予其人多少实权。
直到不久之前下诏,令杨玄感担任黎阳行台左仆射,督运河南与江南粮草。
这一方面,是因杨玄感近年的恭谨与低调,让他放松了警惕;另一方面,却是高世成与宫中新纳的容华夫人蔡氏。
高世成一直都有楚国公府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可杨素数十年秉持朝政,满朝都是其人,门生弟子满天下。要在朝廷重臣,内宫权宦中,找出与杨素完全无关的,可谓是难比登天。
所以他之前,并未刻意防备。
至于容华夫人蔡氏,此女莫非也与楚国公府有涉?
这些念头,在杨广的脑海里瞬闪而过,随后他就收敛起了杂意:“朕会密令魏正道等人,让他们小心防备的,不会给他起兵谋反的机会。东都有樊子盖与皇叔坐镇,也定可使河南郡稳如泰山。那毕竟是七日之前,朕才下的旨意,总不能朝令夕改,且先徐徐图之吧。你们绣衣卫,可以继续追查楚国公罪证,只是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换成朝中任意一人,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将之夺职下狱,证据什么的,都可有可无。
可唯独杨玄感不行——世人周知,此人之父对他杨广恩重如山!
关键是楚国公府朋党众多,羽翼广阔,一旦生变,必定朝野动荡,祸乱天下。这与之前他选择暂时对金城薛氏忍而不发,是一个道理。
在征辽功成之前,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后方,出现任何变故。
“老奴遵命!”
王崇古当即俯首应是:“老奴定不会让楚国公察觉端倪。”
“还有李世民与窦氏,也不可遗漏。”
杨广一边说着,一边就将身前的这些宗卷,丢到了书案旁的箩筐内:“然则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这个道理,崇古你应该明白的?”
“老奴明白!”
王崇古再次躬身:“当务之急,还是那些居心叵测的逆贼与南陈余孽。”
李世民顶多只是胆大包天,敢以武力袭杀官吏。
可之前皇后遭遇的那些反贼,还有冬狩齐王之乱的那些幕后黑手,却是在撼动大隋的江山。
※※※※
当王崇古从龙船上下来的时候,就策马驻足在运河的东岸,看着南面的方向,陷入凝思。
站在他身后的,是已经调任太原郡绣衣郎将的司马连城:“大使可是在担心洛阳那边的局面?我想有司马别驾在,那边多半能安然无虞的。”
据他所知,自冬狩之后这一个多月以来,洛阳城内的局面还算安宁。在王崇古的主持下,不断有司空无极留下的部旧与魔龙八部的乱党被抓捕归案。后者在洛阳城内的活动,也已经暂停,进入到全面收缩的状态。
不过当天子出京,北征辽东,王崇古与朝中众多超品强者必须北行之后,洛阳城的局面,极有可能出现反复。
此时的司马连城,甚至是暗觉庆幸,幸亏是听了李世民的劝说,调任地方。如果他现在继续呆在洛阳,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那冬狩一事之后,他就有好十几位日常交好的同僚,或被降职,或被直接拿入狱中问罪。其中最严重的罪名,是与司空无极的遗党勾连,轻一点的,也是玩忽职守。
可接下来这些人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如今绣衣卫的新任别驾司马超,虽然是经验丰富的侦缉老手,修为武力较之死去的汤元化更有胜之。可这位的震慑力,较之王崇古,还是差了不止一个级别的。
而一旦洛阳城里面再生动乱,他的那些同事们,身后多半又得被上面问罪不可。
如果只是罚薪罚俸还好,甚至降职都可以接受,可如果出了什么大纰漏,导致陛下震怒,那结局甚至可能生不如死。
“洛阳那边的局面,我不担心。毕竟那人,已经回归东都。有他坐镇,东都定可安然无恙。”
王崇古没有特意说明‘那人’是谁,脸色幽然,目里面闪现着复杂之意:“咱家只是对你那位好友的智计,略觉钦佩而已。”
“钦佩?”
司马连城神色疑惑:“大使说的可是李世民?”
“可不就是这位?”
王崇古一声轻叹:“高世成这家伙,今日输的不冤!”
提起这个人名,司马连城也想起了刚才在龙船上,看见的那位面色惨白,气息仿佛死人一般的内侍。
此人身为掌玺太监,掌握天子的御书房与奏折呈递,以及一切玺印诸事,乃是宫中最受天子信重的几位大太监之一。
可当时与高世成一同走出天子书房的几位,无不都以看都以饱含怜悯与幸灾乐祸的神色注目这位。
“我听说高公公,已经被暂停了掌玺太监一职,天子打算让他闭门反省?”
司马连城先是试探着问着,见王崇古毫无异色,就又继续好奇的问着:“可这与李世民,又有什么关系?”
在他看来,今日李世民与他这位上司的情况是极为凶险的。
如果不是他这位好友,对天子确实忠心耿耿,敢于任事,又刚好拿下了长安黑市。那么这次不但李世民要失去天子的圣眷,便是他面前的绣衣大使王崇古,也不免要被重责的。
这次高世成主动在天在御前掀开金城薛氏一事,除了是对李世民怀着强烈的恶意与叵测之心外.又何尝不是在针对王崇古?
“你真当这是巧合?”
王崇古摇着头,眼里面透着自嘲之意:“陇西绣衣郎将的秘折,为何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段呈递上来,又恰好落入到高世成之手,就不觉奇怪?”
司马连城不由恍然顿悟:“大使您的意思是,这封秘折,其实是出于您的授意?”
说来他也奇怪来着,陇西的绣衣郎将,虽然不是王崇古的嫡系,可一直以来,对于王崇古这位上司还算恭敬。
他之前还以为此人是已生出背离之意,被人撺掇,准备在王崇古的背后插刀,可结果却是后者准备的手笔么?
“准确的说,是你那好友的意思。这位在前往洛阳的时候早就已明白,他与薛举之间的这场冲突,是瞒不过天子的。可你这好友最让人忌惮的一点,就在于他将利用自身的劣势利用,转化成为针对敌人的陷阱.”
王崇古一声叹息:“我之前不知多少次,向天子检举过此人,大肆收纳朝臣贿赂,又与楚国公府过从甚密。可天子却一直听而不闻,不甚在意,可此子仅仅一次布局,就几乎将这高世成搬到。这般的手段,岂不叫老夫惊佩有加?”
司马连城听到此处,也不仅倒吸了一口寒气,定定不敢置信的遥望了长安一眼:“此人之职,岂非是如同鬼神了。”
他心想如果王崇古之言是真,那么这李世民,怕不是一个妖孽般的人物?
“还没到鬼神之机的地步,只能说这高世成运气不佳,自己撞到了刀口上。”
王崇古摇着头:“他是太心急了,自己作死。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就是如此了。”
他猜李世民的本意,只是打算借这次的机会,削弱天子对高世成的信任,顺便使自身立于不败之地。
可高世成自作聪明,居然胆敢以‘张衡’二字,挑动天子怒火——这可绝非是侍君之道。在李世民拿下长安黑市这一消息传来之后遭遇反噬,自然也是理所当然了。天子对高世成长年累月积累下的猜忌与疑虑,在那一刻彻底爆发。
而随后王崇古就又侧过头:“我这里有一件绝密之事,需要交给你来办。”
司马连城顿时神色一肃,他知道王崇古今天把他叫过来,不可能只为与他闲叙这些朝中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