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闻言,就不禁一阵头疼,心想这又是个如宇文士及与他三弟一般的聪明人。
可问题是,他没法像应付李玄霸那样,将长孙无忌打发。
不过李世民只略一思忖,就故作苦恼无奈之色:“不久前仁人兄才刚这么问过,怎么连辅机兄你也这样?”
仁人是宇文士及的字,而两日之前,这家伙也确实用同样的话,试探过他的口风。
“之前不都说了?这只是巧合而已。我也没想到,那两个家伙还有这样的雅致,在窦府里面翻云覆雨。不过窦府的百芳园与那座水榭,景致真的很不错——”
长孙无忌半信半疑,盯着李世民的脸看了半晌,一直都没发现什么破绽之后,才又一声冷哼:“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如果那杨暄,对观音婢她真有什么不轨之心,我希望毗卢遮你能如实相告。如今我长孙无忌,固然是人微势弱,却也不是没办法让那混蛋悔不当初!”
李世民则依旧淡然自若:“辅机兄你真是想多了!如果那杨暄真有什么妄念,哪里轮得到您老人家出面?辅机兄你这是信不过我李二郎的能耐?”
他不是不信任长孙无忌,而是知道这事内情的人,越少越好。绣衣卫的能人实在太多,手段也远不只是搜魂索魄。
据他所知,这世间有许多擅长幻法的术师,只需一个眼神,就可让人乖乖的将自己所有秘密,全都吐露出来。
更有一些无色无味的药剂,能够让人理智全失,吐露真言。
长孙无垢有清华元君出手,镇压神魄,封禁灵念,绣衣卫那些人,是无论如何都没法从长孙无垢那里,获取任何线索的,又顾忌唐国公府,长孙氏与窦氏在朝中的声威地位,不会拿他的未婚妻怎样。
可长孙无忌就不同了,这位一旦得知详情,很可能就成为绣衣卫的突破点。
很可能他这未来阿舅,已经被绣衣卫试探过而不自知。
何况这时候,长孙无忌若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只会使局面更为不堪。
——以长孙无忌的性情,这可能极小,可也不能不防。
“你这么说来也对!”
长孙无忌不禁微微颔首,他心想李世民虽非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果真遇到这种事情,怎可能会没有反应?
可这与杨暄是否观音婢生出觊觎之心,并没什么必然联系,甚至还更加重了他对李世民的怀疑,
只因那位所谓的韩王,处境已经够惨了。听说天子在辽东阵前大发雷霆,已经下了明旨训斥。
所谓的‘明旨’,顾名思义,是经由宰执认可,并可在朝堂中公之于众的旨意。
——这在皇家可是极其少见的,即便皇子皇女有什么错处,天子也大多是私下里训责。即便因路途遥远,不能耳提面命,也只会让太监带一个口谕,或者私旨。
到了明旨这个地步,就是完全不给韩王杨暄任何颜面。
当然这只是传言,此时距离窦府动员事发才二十多天,辽东的天子是什么反应,哪里是现在的他们能够得知的?
可由此也可得知,杨暄处境之恶劣。
还有苏儇,至今都是抱病在家,这位的所有官身,也被皇后殿下毫不留情的全数剥夺。
其祖纳言苏威,也是惶恐不已,连续上了三次奏章欲请骸骨,都被皇后留中不发。可这位,也未曾对苏威做任何抚慰之举,
显而易见,萧后正在等待天子的意见,
——如果这是李世民的报复,这已足够可怕了。
长孙无忌从没想过这与自己的妹妹有关,在他眼里,观音婢天真烂漫,惠心纨质。
杨暄与苏儇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与观音婢扯不上关系的。
这次的事端,如果真是阴谋所致,那一定是李世民的手笔。
可李世民自始至终,都没露出任何马脚。此时长孙无忌,也不好再继续追问,最后只能摇头:“希望如你之言!不过这件事,我也不会这么算了。毗卢遮你即便不说,我也有我的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李世民剑眉一挑,又恢复了平静。他根本就没把长孙无忌的言语放在心上,连绣衣卫都没能查清楚的事,长孙无忌又能查出什么花样出来?
天家也不会允许有人,在一方水榭的丑闻之外,再查出什么名堂出来。
这个道理,想必不久之后,长孙无忌就能明白。这位只要冷静下来,就会明白此事继续追究下去,其实对他们并无好处。
※※※※
之后就果如李世民的意料,长孙无忌在与他说完那番话之后,消失了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当这位再出现在宫中之后,就对韩王与苏儇的事绝口不提,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而此时的李世民,也陷入到了麻烦当中——并不是为韩王杨暄的事,而是那些逆贼。
绣衣卫到底非是无能之辈,京城里的那些不良人,也都是精通侦缉之事。真正要查的话,又怎可能一点收获都没有?
之所以一无所获,另有其因。
这里又不得不说,那位汤公公的能力不俗。在意识到自家部属,很可能已被逆贼渗透之后,就果断的使出了明修暗道,暗度陈仓之策。表面上是大张旗鼓的在洛阳搜查,暗地里却从南方另行调度了一队精锐人马进入河南,另行搜查此案的线索。
这效果可谓立竿见影,短短十天之内,朝中就有十三位七品以下的文武将官被捕下狱,更有十数股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士,被绣衣卫连同禁军将士合围捕杀。
不过变故最大的,还是绣衣卫本身,一天之内四十二人逃逸,三百余人以勾结逆贼的罪名下狱候审,其中就有七位在绣衣卫中,至少列职五品以上的郎将校尉。
此时一个名为‘九狱’的组织,已逐渐展露在朝堂诸公的眼前,其规模之大,让人瞠目结舌。不但包含了出身诸多门派的江湖人士,更有数以百计的文武官员牵涉其中。
——这还仅仅只是河南一地,放诸整个天下,这‘九狱’更不知还有多少人手势力。
可就在白马寺谋逆案初现曙光之后,大规模的骚乱,也开始在洛阳城内陆续爆发。随着绣衣卫郎将庄鸿被捕,洛阳城内一夜之间,就发生了数十起纵火案件。尤其是商人杂居的福善坊,几乎有四分之一的区域,烧成白地。夜间那燎原的火光,几乎将整个夜空,都映成了红色。
而在随后的三天内,总数达四百人的禁军与绣衣卫,在各处街道巡视之时,被袭杀身亡。更有四位不良帅的尸体,陆续被人发现在暗渠之内。
便连被羁押于绣衣卫诏狱中的绣衣郎将庄鸿,也在三日之后,毫无预兆的毒发身亡。这‘九狱’展现出的强大与疯狂,让所有人都震撼不已。这其中,也包括李世民在内。
他这些天来时常在宫中留宿,可不仅仅只是为崇文阁内的藏书。为防在回府之时遭遇万一,才是他选在崇文阁内挑灯夜读之因,
李世民绝不是胆怯之人,却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更知他现在的身份特殊,一旦遭遇什么意外,只会使东都内的形势,进一步恶化。
若非如此,其实他更愿在夜间返回自己的小院,组装墨甲,而不是留在宫中看书。
李世民固然对崇文阁内的各种典籍,如饥似渴,可此时他的身上,还背负着十万贯的债务。此外为释罗刹配备的墨甲‘额山虎’,也只是权宜之策,
这毕竟是皇后殿下亲赐,总穿在自家的部属供奉身上不像话,也是对天家的不敬,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世民也开始忧心忡忡。虽然表面上一如既往,并无什么异状,可便连李玄霸,都能看出几分端倪。
某日二人一起出宫,返回唐国公府的时候,李玄霸就摇着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着:“怎么感觉二哥你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这不是很好么?每天悠闲度日,不是看书,就是研习武道,或者组装墨甲,这不正是二哥你梦寐以求的?真不知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愁些什么?”
李世民没有答话,而是神色复杂的,看向了街道一旁,被烧成废墟的几间房屋。
——那只是一座宅院的门房,损失轻微,据说也只死了二人。可这座宅院,却是天子的另一宠臣,判吏部侍郎陈叔明所有。
尤其此间,乃是诸多勋贵高官聚居的尚善坊,夜间禁卫之严,在城中仅逊色于皇宫皇城。
可想而知,当天在这里发生的骚乱,对朝中达官贵人的震撼。
思及此处,李世民不禁微叹:“京城乱起,岂能不愁?心忧国势而已?”
“心忧国势?”
李玄霸愣了愣神,随后哂笑了起来:“二哥这太夸张了吧?难道是为那所谓的九狱?这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也就只能在如今洛阳空虚之时,蹦跶一下。等到天子回师之日,轻而易举便可将之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