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萧阑似乎就一直在绝望的夹缝中生存。
萧黎,是绝望的一种,也是最让萧阑崩溃的恐惧。但他也是萧阑唯一的希望,他的存在凌驾于萧阑所有的感觉之中。也正是因为萧黎,萧阑才会将所有的痛苦承受下来,即便是以怪物的身份活在血液与黑暗里,他也无所畏惧。
“病毒在体内扩散异变的痛苦是非人所承受的。”
“人在经历极限痛苦的时候,是没有隐瞒的。”
“所以我很好奇,让队长如此心心念念的人到底是谁。”
是我。
萧阑的手指僵硬地颤抖,然后缓缓攥紧。
“萧阑。”
那个人是我。
萧阑的眼前恍若看到了在那个黑暗而又血腥的山洞里,萧黎的双眼充血,肌肤青黑,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同怪物的嘶吼。体内翻腾爆炸的痛苦逼疯了男人,萧黎眼眸一片血红,挣扎着在洞穴冰冷的血泊中承受极限之外的痛苦,甚至是面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嘴唇微动着无声呢喃着谁的名字,双眼无神而又空洞,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机械地在石壁上刻下艳红的字。
石壁上是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与血液糊成一团。在那样的绝望和疯狂的濒死下,萧黎恍若用生命最后的殷红将他的名字,尖锐而又炙热地深刻在他硬如磐石的心脏之上。
萧阑想要笑,但是胸腔里却又涌起了压抑的痛苦。
曾经以为的暗无天日而又重重叠叠的死路在此刻又似乎在萧阑的眼前平展地铺开了一条道路,只因为萧黎对他的执念。但是,那条道路到底会通向哪里,萧阑却不知道。
这个时候林诀耳朵上的联络器里有人报告突发事件,林诀冷声回道,“带走。”
“是时靖绥。”
“是。”林诀顿了顿。
“他是来找我的,让他过来。”萧阑的听力完全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听到林诀联络器里的话。
林诀的冰脸上眉头微蹙。
“他不会往外说的。”萧阑转头向林诀看去,他也知道他现在不仅换了张脸,而且还顶替了另一个人的身份,甚至成为了雷霆队中的一员,这种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放进来。”林诀的眼神有些不认同而又嫌烦,但也并没有多说话,只是打开门出去了。
“时靖安!”踉跄着冲进来的时靖安喘息着,他的一只手还捂着腹部,刚才因为紧张想要冲闯进来的时候被一个小队的人暴力阻拦,此时浑身都受着疼。他打开门之后,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和雷霆队的制服,不禁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萧阑的身份暴露了,焦急慌乱到了极点。但此时看着萧阑平静的脸,他惊慌的心情也缓缓平息下来。完全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如若不是双子的感应的话,恐怕时靖绥也根本不会认出萧阑来。但是,为什么?是有人在帮时靖安?甚至让他加入雷霆队?是利用还是什么?他们知道时靖安的身份和现在的真实处境吗?
“你是要加入雷霆队?”时靖绥思绪一片混乱,最后迟疑地问道。
萧阑点了点头。
“为什么?”时靖绥不明白,不管是为什么雷霆队会让萧阑加入,还有萧黎和萧阑的关系,甚至于萧阑为何要加入精英异能者部队。级别越高的异能者部队,接到的任务更是极其险恶,萧阑根本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
“是因为,队长吗?”时靖绥就算看不透眼前的弟弟了,但是也知道萧阑并没有竭尽所能去拯救他人,捍卫国土的信念。他想到以前的种种,只能将这一切与萧黎队长联系在一起。
“时靖绥。”萧阑并没有正面回答,坐在椅子上抬眼看着男人,“不要再掺和我的事情了。”
时靖绥瞳孔微缩着,接下来的话全部都堵在干涩的喉咙里。
“时靖安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时靖绥的身体僵硬地颤了颤,他的眼神愧疚而又沉痛地望着萧阑,嘴唇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
他不肯原谅他,不,不原谅是肯定的。
这一切,所有,都是他的罪。
都是因为他,所以才让自己的孪生弟弟遭遇那样非人而又惨烈的折磨和痛苦,甚至成为了没有意识的怪物。而从头至尾,他身为罪魁祸首的哥哥,一开始将时靖安亲手推入的绝望的地狱,之后就在心底捏造了弟弟的死讯而置身事外。即便是知道时靖安的身体此时仍旧作为试验品在研究所,他也无能无力。
事到如今,他到底又有什么资格去恳求弟弟的原谅。
绝望和愧疚冰冷的潮水在时靖绥的心胸底翻涌着,仿佛要将他湮没在无尽的漩涡中。
“广播,广播,基地广播:现在是时间20xx年5月17日十九时零分,我是s市幸存者基地首长,张晋东,在这里与所有的幸存者通话。”
雄厚沉稳的男声响彻基地内,扰乱了时靖绥和萧阑冰冷的气氛。
“众所周知,在这座基地之外,有无数的丧尸横行在外。丧尸病毒的扩散已经覆盖到了人类生存的三分之二的地区,电力、交通、通讯一度中断,上亿的生命丧失于此,甚至我们无从证实。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我们都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和磨难。”
“在这里,我不想阻拦信息的传播,控制公众对灾难的知情,每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知晓现在我们人类,我们的地球陷入重大的危机。而如今,我们不能再将这次危机仅仅当成一次灾难,这更是战斗。一场关乎人类生死存亡,地球繁衍生息的至关重要的战斗。”
“战斗已经打响,我们就会不遗余力地去赢得这场战争,而这场战斗,需要的是所有幸存者,全人类团结起来,众志成城,战胜这场战斗。”
“我们的第一任务从未改变过,那就是救人。只要有一线希望在,我们就应该做出百倍的努力,每一位还未到达安全基地的幸存者我们都不会放弃。异能者小队为我们的搜救行动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无数的幸存者的生命和外界物资的供运都依靠他们才得以实现。而我们的搜救行动,不会止步,国家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等待希望的人。”
“在这里,我不仅郑重感谢异能者部队,也感谢所有没有异能留守基地的幸存者。基地内部源源不断的自给自足的物资和可持续发展的脑力工作和科技建设,都有你们的努力和奉献。特别是研究所和医疗组,已经成功研制出了抗丧尸疫苗,为人类的抗争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听到这里,萧阑已经可以听到外部骤然爆发的人群的激动欢呼声。
“我想说的是,面对过去的悲怆的时刻,我们无不悲痛万分,痛定思痛。但是更应该做的是,感恩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为了逝去的亲人,为了活着的人们,为了人类,为了我们共同的地球,让我们一起站起来抗争,坚强地活下去。”
“在广播结束后,我们会进行一分钟鸣笛默哀。为在灾难中逝去的同胞,为我们所承受的痛苦和磨难。但在悲痛后,我们需要做的是奋起。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我们要以各种形式、哪怕有些许的互相分担和支持都是非常重要的!”
“默哀后,请与你们最近的一个人相拥,不管是否相识,告诉他你的名字,告诉他你的愿望,告诉他明天见。请大家要保有这种爱心、互相关怀,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不要放弃人类的希望,崭新的明天一定会到来!”……
当广播结束后,默哀一分钟的鸣笛响起。
萧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下头默哀。
在他敏锐的听力里,他只听到了鸣笛响彻的声音,还有瞬间寂静的世界。没有了人的走动声,没有了交谈声,没有了多余的嘈杂声,只剩下夹杂在鸣笛里压抑的呜咽声。
明明只有一分钟而已,但是这六十秒却恍若很漫长。
就像是,用无数人的生命才换来的这来之不易的静默的六十秒。
当鸣笛结束,时靖绥抬起头来,双眼泛红地望着萧阑。
他缓缓走近萧阑,张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住萧阑。感觉到男人并没有拒绝,时靖绥抱地更加用力了些,而喉咙里的呜咽声越发明显。
“我叫时靖绥。”
“我是,时靖安的哥哥,时靖绥。”
时靖绥沉默了一会儿,在没有听到萧阑说话后,他嘴角勾起了一个苦涩的笑继续说下去。
“我希望,我的弟弟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明天见。”
当时靖绥缓缓松开了抱住萧阑的双手后,萧阑仍旧保持着沉默,他抬腿向门口走去。
“时靖绥。”
在打开门后,萧阑的脚步停了下,然后转身看向那红着眼专注地望着他背影的时靖绥。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终于在异能者基地里能以自由的身份到处走动的萧阑,却也无心去参观这个地方。他想见萧黎,迫切的心情在胸腔里翻涌着,他真的在这一刻非常地想要见到他。
随着金属手环里定位系统的路程,沿途萧阑看到了基地里降落的半旗,看到了互相拥抱着一同抱头痛哭的人,看到了红着眼却微笑着说明天见的人,看到了用敬重的姿态向他纷纷鞠躬的人。
身穿着雷霆队的制服,即便是他走出基地都无人阻拦,只是在离开基地时刷了下手环而已。
萧黎在基地外面。
当萧阑找到萧黎的时候,看到萧黎正坐在一辆军用越野车上。
周围一片黑暗,男人的背影却异常清晰,微微映出青白色,就像是凸出于背景之外的,不属于这个地方的清晰背影。黑夜中那熟悉的背影一动也不动,背部的线条酝酿出某种难以预估的爆发力,即便只是这样沉寂的背影都透着一种冷酷至极的强大。
萧黎安静地眺望着远方,似乎入神地在看些什么,好像那深陷的黑暗里还有人类未曾发现的光亮。萧阑也循着萧黎的目光望向那片黑暗,他觉得整个世界的巨大阴影正在缓慢而不容拒绝地侵蚀着他们。
萧阑觉得萧黎视线深处不该是这样的黑暗与废墟,在那里,应该有着澄光充溢的旭日东升,应该有引人入胜的大好河山,应该有一片繁锦的城市街道,应该有潮来涌去的人山人海。
这才是萧黎应该看到的。
这才是,萧黎以军人的信念,忠诚,和生命守卫着的土地。
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甚至是所有人目光可及的视野里,只剩一片绝望的黑暗,没顶的窒息和绝望包裹在这一座座残破的城区里。
萧黎坐在高处,像是一个人寂寞地站在顶端。
那个让世界都俯首的男人,身影却如此寂寞得让人感到痛苦。
当萧黎转过头来低头看向萧阑的时候,萧阑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应该,进去听一下广播的。”萧阑顿了下,缓缓开口。
“听到了。”萧黎冷声回道。
萧阑回头望了下距离远处的基地,是吗,连听觉都提升这么多了吗。
“萧黎。”
萧阑有些不明所以地仰头看着萧黎,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萧黎是在告诉他名字。
“我叫萧阑,不过现在身份应该是陈书平。”
这么说着,萧阑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你的愿望呢。”
萧阑抿了抿唇,嘴角的笑容微微隐了下来。他的视线从萧黎身上游离开,望向了下那片吞噬大地的黑暗远处,如同颠倒的世界背面一般。不管基地里怎样的灯火通明,外面的世界依旧抹不去黑暗,包括萧阑的内心。
“我想和你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话刚说出口,似乎就随着阴冷的风碎落在了被阴影覆盖的深渊里。
黑影中同样覆盖的还有两个人,他们一个坐在高处俯视,一个站在低处仰视。在飒飒的风响中,遥遥相望,恍若间隔着天与地之间不可触碰的距离。
“会的。”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仅仅两个字却恍若蓦然砸在萧阑心头。
“那你的愿望呢?”萧阑随后问道。
“有很多。”男人那沉寂的黑眸注视着萧黎的脸,恍若那话语中的很多,每一个愿望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最近的一个是,要实现我刚才许下的承诺。”
与你在没有暗黑的地方相见的承诺。
“其他的,慢慢达成。”
萧阑的呼吸恍若窒了窒,他定定地注视着男人的双眸。那双黝黑的瞳仁里明明透不出一点光亮,却似乎承载了整片天空,被黑云密布遮掩的光束正在挣脱破溢出来。
然后,他看到萧黎从高处跳了下来,站定在地上。
萧黎向他张开了双手。
那一刻,萧黎觉得自己身体中的血流静止一般。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都有无数的障碍艰难和崎岖坎坷横亘在他们之间。
在此刻,他终于在平坦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走向萧黎的怀抱里去。
不知道为什么,萧阑在此时眼前却浮现出了何墨的身影。
那个孱弱苍白的少年在影影绰绰的火焰中,轻抿着唇注视着他轻笑的情景。
一如多年前的那次对视,不管多少年过去,他依旧还是走到了这个人的生命里。
当他们紧紧相拥的时候,萧阑能感觉到萧黎坚实的双臂用力抱住了他,无法挣脱的力道却又在此刻显得格外珍惜。男人的下颚靠在他的肩颈旁,微垂着眼帘,薄凉的呼吸似乎在萧阑的耳畔无声诉说着纠缠不清的情愫与执念。
萧黎似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些炙热有些疼痛。
这个冰冷至极的男人此刻在萧阑看不到的视线里嘴唇微微抿起,眉眼都柔和起来。胸口有些沉甸甸的,好似萧黎丢失已久的心脏,终于又完整地回到了胸腔里,鲜活地跳动起来。
他还不知道,他的萧阑还剩多久时间。
但是,萧阑知道。
萧阑的双眼泛红,静默地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
生命的暗流永不停歇,一次一次将萧阑带去萧黎的世界,又一次次地带走。最终,不管抵抗或者顺从,萧阑和萧黎都终将站在世界的分割线上,伴随着遗忘走向两条不再相交的道路。
[何墨,再见。]
等到那个时候,他还能不能像最初那样,轻笑着说出那句——
萧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