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3
芮云常回到府中, 魏氏见到他便问:“你见着阿晓了吗?”
他不由诧异:“怎么?”
魏氏笑叹:“你再早回来一刻就能碰上她了。”
芮云常讶然:“她来过?”
“还在家用了晚饭呢,等等你不回来她便回去了。”
芮云常意外之余,嘴角不禁带了些许笑意, 心头本来的郁结也松解了大半。
昨夜争执过后就没见过她, 今日一整天都觉心浮气躁。
不是没想过去找她,但只怕见了面又是一场争吵。
魏氏端详着他, 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晨,你们是不是吵过架了?”
今日阿晓突然上门, 阿晨却不知此事,她就看出些端倪了。
芮云常自然不会对她说,轻描淡写地道:“没有的事, 你别多心,阿晓来看看你是应该的。”
魏氏便不再追问,只道:“阿晨, 阿晓是个不错的孩子, 不过就是倔了点。哎,女人家太要强也不好……该冷着点的时候便冷一段时候, 别太惯着她了, 她反而更稀罕你。你看她不是来找你了么?”
芮云常没回应她这句,转了其他话题, 问她阿午是否听话,家中还缺些什么, 聊了几句后便让她早些歇息。
魏氏心知肚明他这就要去晓春堂, 但阿晨一旦打定什么主意, 她从来都改变不了,该劝的也都劝过了,也只能随他去了。
芮府离晓春堂不过刻把钟的路程,芮云常索性不备车了,他抄近路走过去还快一些。
到了晓春堂,竹苓迎出来替他打水洗手,一边儿道:“先生还没回来,督公先进去坐会儿吧。”
闻言芮云常不禁诧异:“她还没回来?”
“是啊。”
芮云常不由皱眉,就算是他步行抄近路过来,因而与阿晓错过了,但她比他还早离开芮府,若是直接回晓春堂,这会儿也该到了。难道她又去了别处?
她会不会是去找邵望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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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疫病流行,城中的宵禁比以往提前了一个时辰,入夜后便没几个人还在路上行走。
莫晓刚要下车查看那孩子的伤势,紧随其后的杨如意劝阻道:“先生留在车上,让如意去查看吧。”
车夫说这孩子是突然冲出来的,也许确实是意外,但更有点像碰瓷。
虽然莫晓不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会有多大威胁,最多就是生计所迫想讹点钱罢了。既然如意这么说了,她便点点头:“你去吧,若是他真受了伤或是昏迷不醒,你再叫我。”
杨如意下了车,走近地上的孩子,伸手去扳他肩头,将他翻过来。
孩子动了动,睁开眼睛哼哼着叫疼,说是被马踢到了。
杨如意见他左裤腿上确有血迹,伸手摸了摸,血迹却是干的。顿时心下一惊,暗道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她急忙跃起转身,就见莫晓掀开车帘探头出来问:“他受伤了吗?”
杨如意检查了车后,又环顾周围,并未见到任何异样或是可疑之人,这才舒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先生的车没撞上他,是来讹钱的。”
莫晓也松了口气,看那孩子衣衫褴褛,又瘦又小,已是深秋的天气,他还赤着一双脚,不由心生恻隐,将身边所有零钱给如意:“就给他吧。”
杨如意接过钱,却不放心再留莫晓一个人在车上,便让车夫去给钱。
那孩子将钱收入怀中,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靠墙坐下。
莫晓观他走路姿态,像是真的有伤,不放心地问如意:“你仔细看过了?他真的没有受伤吗?”
“他裤子上的血迹是干的。”
莫晓皱眉:“那说明他之前受了伤。”
杨如意摇头:“谁知道那是不是他的血?鸡血啊狗血啊,都有可能。但既然是干的,就不是我们的马踢到他的。”
马车行驶起来,莫晓却唤车夫停下,掀帘朝车后招了招手:“你过来。”
那孩子并不过来,反带着几分警惕地望着她,双手捂紧胸口,像是怕她再把钱要回去。
莫晓微笑着:“我这儿有好吃的,你要不要吃?”
孩子咽了口口水,犹豫片刻后,慢慢爬起身,一步一步朝马车走过来。
莫晓找出魏氏给她的枣糕,打开盒盖,诱人甜香飘了出来。
孩子望着枣糕,肮脏的脸上露出渴望的神情,伸手便拿。
莫晓却将盒子往后一收:“上车来,洗了手才能给你吃。”
那孩子没有再犹豫,抬起没有血迹的右腿爬上车来,左脚落下时放得很轻。
莫晓仔细观察他动作,受伤并不像是伪装,若是装的,这孩子未免演技太好。
她让他洗干净手,用酒精擦拭过,才把枣糕给他。
孩子吃糕的时候,她卷起他裤脚,看到小腿上一道撕裂伤,伤口根本没有处理过,呈现湿润的暗红色,还渗着血水与浅黄色的液体。
莫晓不由暗暗皱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摇摇头,只顾狼吞虎咽地吃糕。
“你家里人呢?”
他仍是摇头,费劲地吞咽。如意给他倒了水,他却根本顾不上喝,只是拼命往嘴里塞枣糕。
莫晓怕他吃噎着或是一下子吃撑,便让如意先把糕收起来,对他道:“你跟我回去,若是乖乖的,再给你吃剩下的。”
他一嘴的糕来不及咽下,朝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杨如意收起来的食盒。
莫晓吩咐车夫驾车回晓春堂,路上替他清理了伤口,用消毒纱布包扎。
没一会儿他们回到晓春堂。
莫晓把这孩子交给董妈,简单说了遍发现他的经过,又嘱咐道:“你带他去把身上衣裳换了,擦洗一下。他腿上有伤,小心别沾着水。”
“哎,作孽哦!这可怜孩子,瘦的都摸不到肉了……”董妈唠唠叨叨地感慨着,将孩子带去清洗了。
竹苓候在一旁,总算捞着机会说话:“先生,督公来了。”
莫晓心头一喜:“他什么时候到的?”
“到了有一阵了。”
莫晓匆匆向里走,才绕过屏门就见芮云常坐在堂里。
真见到他了,她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只是平平淡淡道一句:“你来了?”
芮云常“嗯”了一声。
莫晓道:“我去过你家了。”
他轻点一下头:“我知道。”
“你先回去过了啊……”莫晓恍然,接着又道,“我回来路上遇到个孩子,他饿坏了,身上还带着伤……”
芮云常听见她在外头与董妈的对话,已经知道她回来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却没打断她,只是望着她,听她不停地说,嘴角渐渐浮上一抹浅笑。
莫晓不禁也笑了:“你等等我,那孩子腿上的伤只是初步处理了一下,还要缝合。啊,对了,你用过饭没有?”
芮云常微笑道:“用过了。今晚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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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去诊室准备手术时,芮云常走到晓春堂外,一名干事从暗影中走出来。
芮云常低声道:“去灯草胡同的人可以回来了。”
干事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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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董妈把那孩子带来诊室,僮儿的衣裳给他穿都嫌太宽长,看着空荡荡的,过长的衣袖裤脚都卷起来了,鞋子也偏大,只能拖着走。
董妈替他清洗时已经问过他名字身世,这孩子爹娘都没了,在外流浪多年,连自己姓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被唤作小幺。其实就连小幺也只是个排行,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连名字也没起过,就随口小幺小幺地叫他。
董妈双手往小幺腋下一夹,便轻轻松松地把他拎到了手术床上,还感叹了句:“这孩子可真是够轻的!”
小幺坐在床边,略显惊惧地望了眼一旁桌案上的手术用具,又看了眼在外袍上罩着长褂子的莫晓。
莫晓柔声对他道:“你腿上的伤要缝起来,就像衣裳破了要补一样,不然就会越破越大,身上的伤口不缝会烂开,会因此丢了命。所以要把它缝好,不让它再变大。”
小幺迟疑着点点头。
莫晓又道:“缝的时候会疼,可是缝好之后伤口慢慢长好就不会再疼了。你怕不怕疼?”
小幺摇摇头。
莫晓倒了一杯酒给他:“喝了它,就没那么疼了。”他年纪太小,又太过瘦弱,且刚刚吃过枣糕,她不敢给他服用麻药,就只是用酒麻醉。
小幺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完,咽下去后却呛咳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莫晓让他躺下,稍微等了会儿,待酒力发作,示意董妈卷起他裤子,按着他的腿,竹苓与石斛在一旁做助手。
让莫晓意外的是缝合时小幺没有挣扎,甚至没怎么动过,只是小声哼哼着,含糊地叫疼,针尖入肉时会颤抖。
她快手快脚缝完伤口,上药包扎。
董妈替小幺擦洗时,发现他身上还有各种擦伤与淤青,莫晓便一并把有创口的地方都上了药。
手术结束后董妈把昏昏欲睡的小幺抱去休息。
两个僮儿收拾用具,莫晓脱下长褂子,洗完手一回头,便见芮云常斜倚在门口望着她。
她擦干双手,朝他走过去。
芮云常握起她两只手放掌心里暖着,刚做完手术时,她手总是冰凉。
莫晓朝他笑了笑,随后神色变得郑重:“我有话和你说。”
芮云常的笑容亦淡了:“去你屋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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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主屋,白芷刚把水壶洗过,换了新的凉开水。
莫晓让她退出去,自己先倒了杯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从芮府出来就没顾上喝一口水,嗓子都快干冒烟了。
白芷出去后将外间的门合上。
莫晓放下茶杯,看向芮云常:“阿晨,我们去灵州的时候,你为何要那样帮我?你到底是何时发现我是女子的?到了今日总能对我说实话了吧?”
芮云常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道:“就是找到莫亦清的那晚,听莫守荫说了才知道的。”
莫晓不解地望着他:“那你为何要那样做?你又为何非要我跟你回京?”
若是在抵达灵州之前他一直当她是个男子,也就没有可能对她产生任何感情,何况他们一路上也算不得相处融洽,甚至连友人都算不上的关系,他为何会不惜杀那么多人来保住她?
虽然莫家本身没有深厚背景,这样做对他来说并不会带来太大的麻烦。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他不是嗜血喜杀之人,若无必要,他不会滥杀。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将她放在一个较为重要的位置了。
之后假马贼误把她当做莫亦清绑了她去,被她说服,同意交换人质。
他们那时候还远离京城,山水阻隔,只要稍有天灾变化,不管是大雨、洪水还是山道塌方,或是敌对方再次派人来袭击,都会导致行程被耽搁,他就有可能赶不及皇上给他的限期。
他手里有真莫亦清,明明是该尽快上路,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回京的,他却留下来找她。
他与她谈话,要她跟他回京,她起初以为他是需要她在陈贵妃一案中做人证才用户籍一事来作交换。但回京后她发现,陈贵妃已经被打入冷宫,而莫亦清也被定罪下狱。审案结案,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她什么事!
他仍旧给她造了假户籍,收留她去府中暂住。
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当时她对他仍抱有戒心,对他也不够了解,只会在心底暗暗琢磨疑惑。
之后她渐渐开始察觉他对她有点特别的好感,正是想要疏远他时候,自然更不会去当面问他为什么。
再之后她忙于晓春堂的开设与经营,莫亦清陷害她的事,于她来说又是段想要忘却的糟心过往,她便将相关的诸般事情都搁于脑后,细节渐渐淡忘了。
直到莫家的事被重提,昨夜她细细回想过往,这疑问便越来越大。
在灵州的时候,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保她?
芮云常微一迟疑,并未回答,却反问她道:“你不介意莫家的事了?”
莫晓轻叹口气,语调略显沉重:“我不是不介意。我无法将那么多人命视若草芥,但坦诚地说,莫家的人对我来说和陌生人没有差别。我又确实从中受益……”
“阿晨,真正让我在意的,是你一直隐瞒着我。这件事与我有关,又如此重大,我却是听别人说了才猜到事实真相。”
“我只希望你知道,你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芮云常沉默着,但并非是默许她的说法。真有可能的话,他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
莫晓凝眸望着他:“阿晨,你怕我因此恨上了你,就此和你分手,所以才不说的吗?”
“不……我不是怕你恨我。”
“阿晓。”芮云常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杀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