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措的手撑在玻璃桌面上,他看着手里的化验单,然后把它摊在了沈流年面前。
“大哥,西原的抑郁症真的很深很深,那几年她过得真的很痛苦。”沈流年面对着袈措,此刻的西原不是他的大嫂,就是一个病人,一个他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
“她很坚强,那些年她挺了过来。上次手术后她的身体亏损太严重,现在她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子很健康,可随着孩子慢慢成长,只能靠吸取母体的养分存活。”
袈措问:“如果生下孩子会怎么样?”
常年消毒,他的手指长而白,沈流年移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用权威专业的口吻告诉袈措:“如果这个孩子顺利出生,那母体就会损耗亏空。但是这次手术之后,她再也不可能怀孕了。”
袈措沉默了几秒钟。
他过于平静和镇定。
如果没有为了娶西原搞出那么多事,沈流年差点都要以为他根本不爱西原了。
袈措看着沈流年,认真问:“你也没办法吗?”
“没有。孩子和母亲,只能留一个。”
“嗯。我知道了。”
“不要告诉西原。”
“不要孩子。”
袈措对沈流年说了好几句话,毫无条理似地,“你去准备,我们现在就做手术。西原不要孩子。”
沈流年听出了袈措话里的急躁,他忽然想起了西原第一次怀孕时的一切,她的倔强,她的隐忍,还有她的决绝。
当初他以为,西原不喜欢小孩。
可是现在,沈流年都不敢深思。
“大哥,这件事怎么都得先让西原知——”
沈流年抬起头,话音猝然一停。
“大嫂——”
袈措宽阔的肩膀微微一颤。
袈措转过去,他的西原就站在门口。
袈措走到西原身边。
“怎么来了?谢总他们呢?”
西原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她说不出话来。
“他们回去了?”
西原有些恍惚地点点头。
西原扶着门,手里的门框都好像变软了,四指都要往里嵌。
过于用力,指甲盖末梢印出了一圈一圈苍白的弯月。
袈措拉过西原的手,满手生凉。
西原没有看袈措,而是盯着沈流年的眼睛说:“我的孩子健康吗?”
“目前一切正常。”沈流年如实说。
“生下孩子,我会死吗?”
西原问得过于直白,沈流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是平时袈措肯定说不会,可这一刻他像是失了声。
“要是这个孩子没有了,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是。”此刻的沈流年只当自己是一名医者。
西原垂下眼帘,慢慢说:“嗯。我知道了。”
沈流年收到了袈措的眼神,他被袈措满含戾气杀意的样子震住了,记忆中的他只是冷漠但有大慈悲。
“去准备,我们不要孩子。”
听了袈措的话,西原只低着头,并没有意见。
沈流年暗暗吐了口气,对袈措点点头出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能依稀听到外面的喇叭声,多少多少号病人去某某诊室的通知,拥拥挤挤的医室,被病痛折磨的世人,一个人一张痛苦的脸,无数种痛苦下就是人生百态。
西原不哭不闹,有点无意识地抓住袈措腰里的衣裳。
袈措忍住没跟她说一句话。
好像过了一瞬,又好像就这样过了很久。
西原有些无力地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有些苍白、单薄、卑微到了底子里。
这还是那个画着大浓妆随便在他面前脱光衣服、爱讲荤话的女人吗?这还是那个张扬跋扈、不讲道理的女人吗?这还是那个矫作到一天不洗脸都不行、一餐没筷子就吃不了饭的女人吗?
西原对袈措笑了笑。
袈措的心重重一击。
西原明明在笑,袈措却觉得她要枯荣在他怀里了。
袈措捧起西原的脸,用他最不近人情的表情和语言对她说:“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让沈流年去安排手术,做完手术,养好身体,我就陪你去你想去的很多地方,陪你办画展,陪你画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西原,我只要你。”
西原的眼泪止不住,顺着袈措指缝往下淌。
袈措擦干,还是往下流。
“我想回家。”
西原一张口,满眼的泪水没忍住全都掉下来。
源源不断的热流和泪波顺着他的手淌进袖口。
她不愿意做掉这个孩子。袈措承认,他败了。
“不要哭,我们回家,现在就回。”
西原点点头。
沈流年做好安排出来的时候袈措带着西原离开。
西原坐上了车。
袈措看了沈流年一眼,让他这几天就待在医院,随时做好手术准备。
回到家后西原的情绪慢慢平复了,袈措也不提孩子的事。
他们的生活好像是回到了以前。
袈措也不去上班了,就在家里照顾西原。
西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只能收了她的画。
有时候她会看着满室的画作发呆,画完的,没有画完的。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办画展。”西原护着肚子遗憾地对袈措说。
“有。”
西原把袈措的手放到她平坦的小腹上。
袈措收回来。
“你不喜欢我们的孩子吗?”
袈措看着西原的眼睛,反问:“你让我怎么喜欢他?”
西原揉着腰说:“哎呀难受!”
袈措一听着急地问:“哪里难受?”
西原得意地指着肚子。
袈措什么都没说轻轻去抚她的肚子。
西原故意这样说一次,袈措相信。
西原故意说了几十次,袈措还是相信。
“你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好呢?”
“随便。”袈措不喜欢看到西原提起孩子时眼神中的柔光。
她越喜欢,就越不会舍弃这个孩子。他太了解她的性格了。
西原瞪了袈措一眼。
十二月中旬,西原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两个月又十五天了,沈流年暗中不止一次地催过袈措,如果要做手术,最好就这几天,再不能拖了。
袈措挂了电话后对西原说带她去个地方。
自从有孕后西原除了产检西原很少外出。
西原跟着袈措上了车。
一路上袈措不太说话。
袈措把西原带到了一幢花园别墅,下午出来的迟,到目的地的时候暮色微薄。
让西原意外的不是这座别墅,而是原本该是花园地全部是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荒漠,犹如一片沙漠。
“这是?”
“你不是想去撒哈拉沙漠吗?现在去不了,那我就把你要的沙漠搬到你面前。”
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沙,犹如被风沙吹过的沙丘,毫无人工痕迹,除了仙人掌、三芒草等植物外没有其他绿植,抛开气候不说,好像真的到了沙漠里。
西原震撼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袈措笑了笑没解释。
西原惊奇地护着肚子各处看,袈措一边照看她,一边在野外搭帐篷。
西原走累了,袈措铺了厚厚的毯子让她枕着他的腿,睡在沙丘上。
淳于瑾萱一类朋友眼中的西原放浪形骸,但西原骨子里有股文艺气息,这与她的工作、爱好、心性养成无一不关。
二十岁的女孩都爱读张爱玲、三毛的文字,那种惊世骇俗的艳异,字里行间的苍凉,不真实到过于真实,爱情里的人性有种触目惊心的深刻。
西原也曾迷恋过这些,但只在那个年纪。
西原是从三毛的笔下喜欢上了撒哈拉,与其说是迷恋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还不如说她也渴望那样一段感情。西原从未想过,往后的这么一天,她身边也会有这样一个爱她如生命的男人愿意陪她去沙漠,愿意给她做这一切。
可惜,他们再无机会去了。
西原躺在沙丘上,看着远处忽明忽灭的华灯,想着这两个月来袈措的所有变化。他的眼神,他想说的话,她都知道。可是,她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西原换了个位置枕到了袈措的腹部。
一伸手就能摸到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身下被阳光照过的沙子在发烫,西原感受着这一切对袈措说:“活着真好。”
“嗯。”
“袈措。”
“嗯。”
“老公。”
“嗯。”
袈措也被西原叫笑了。
有点被蛊惑。
西原笑着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娶个比我漂亮的老婆?”
“不会。”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出家修行?”
“不会。”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自杀殉情?”
“不会。”
西原听后笑了,真的,她很开心。
“以后不许胡说。”袈措闭上眼躺在沙堆里,他也是魔怔了,竟然回答她的这些问题。
西原小心着肚子,爬到袈措身边,摸着他紧闭的眼认真地、温柔地说:“袈措。不要难过,你才三十岁,什么都有,你会遇到一个比我好很多的女人。”
过了很久很久。
袈措没有睁眼。
西原以为他睡着了。
头顶传来低低地声音:“西原。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对谁这么好了。”
西原躺在袈措身边更开心了。
听见他忘了自己她开心,听见他永远记得自己她也开心。女人真矛盾,真好哄。西原偏过头看着袈措的侧脸,这个男人长得真好,他对自己真好。他说的每句话她都信。
西原想,我是真的爱他。
三五年后,他会有自己的爱情、家庭、生活。有人问他粥可温,有人陪他到黄昏。他会坚贞、忠诚地对待他的另一半,多么幸福。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幸福此后都与她无关了。
西原睁大眼睛看着夜空。
她能感觉到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在一点一点长大,她亦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
“你还有我们的沈西。”
西原把袈措手放到她的肚子上,说:“我想好了,这个孩子就叫沈西。以我之名,冠你姓氏。”西原是真的爱这个男人,爱到愿意为他死去,愿意为他生下这个孩子。
“袈措,我有罪。我们的孩子要是再不能出生,我这一生都不会快活,我会一辈子指责自己。”所有人都能原谅她,所有人都忘了被她第一次打掉的那个孩子,但是西原忘不了。
西原按紧肚子上袈措的手,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袈措,你和这个生命,都是我的救赎。”
袈措不想听见西原说起这些。
袈措猛地起来,扒掉西原的衣服,近乎狂暴地吻住西原。
揉.虐发泄够了,袈措深深地吻着西原的眉、眼、唇、鼻。
袈措半吻半咬着西原的锁骨处,顺着她柔美的线条一寸一寸往下走,袈措用唇吮吸着原的皮肤,用牙齿啃噬着西原的骨肉,他是真的恨不得把这个爱如生命的女人融进他的身骨里。
袈措吻上了西原还不明显的腹部,这是自西原怀孕以来他第一次吻她的肚子,平时他都恨不得这个孩子能流掉。
西原觉得她体内的液体都顺着所有迸发口往外流,她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其他。
袈措将唇贴在西原的腹部,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要把话穿进西原的身体里。
“西原,我们不生孩子好不好。”
一股热流顺着小腹往下流。
西原心一颤,别过脸,把脸埋进了散着热气的细沙中。
她知道,那是袈措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