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架军用运输机巨大的铁甲黑影闪着红绿亮光从云间穿梭而过。灯火通明的机舱内,装载着设备仪器的三台绿皮大卡整齐停靠在甲板上,被铁索固定。几排空座位后的一处角落摆了一张桌子,围了数人坐着,均聚精会神地听着。桌旁,肖少华将他的笔记本电脑连了简易投影仪,将画面投在一侧舱壁上,配合卫星传回的地面情况进行分析:
“结合以上信息,由此推测,高维空间曾在过去某个时段来到了地球,并停留于此。其质量引起了该地区时空曲率的变化,从针对相关人员对于风速、可视化几何现象等模拟计算,在热学第一定律主导下,生物力场的cf扩展表达式结果,我们可以得出,该空间只是暂时得到了稳定,它的能量还会再次溢出,也就是发生引力倾斜。而这几个区域,”肖少华说着,将示意图调出,以指划道:“很可能就是下一次事故的地点。”
“原来如此,”来自生物物理所的一名研究员点了点头,“当高压向低压区域移动,空气便在水平方向受热不均匀,从而产生了气体对流,也就是不明风的来源。”
“不仅如此,”肖少华研究组的谈有为道,将他的笔记本转向众人,“刚刚我们用今年发布的全球地壳模型做了一组正演比对,右边是这三周来这片地区的重力异常高值区大致分布,可以看出,所对地幔密度在不均匀重力的作用下已经发生了变化。曾经我们认为这是正常的现象……从地壳运动的角度考虑,同时,大多重力波由于风场干扰发生多普勒频移,超出范围难以捕捉,这部分数据恐怕已经丢失了。”
参与项目的另一名生物物理学家闻言,若有所思:“事件之所以不可见,乃是因其引力导致的行为,唯有事件发生在视界之外方能被我们所观察,然而物质包括光线在内,都无法逃脱引力场的控制,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获取参考系及坐标?”
谈有为道:“物质虽然无法做到,但量子可以。我们可以通过其空间内量子涨落时朝外释放的辐射获取信息。”
肖少华颔首:“这也是为何我将诸位请来的原因。游离精神粒子,经由光子辐射的生物能深层意识信息流,在绑定哨向的精神链接中,现在被视界分割,如果它们之间的连接并未被完全解除,理论上,一颗光子会在视界之内,一颗会在视界之外,结成虚光子对。”
虚光子,量子场论中一种用于数学计算的解释概念,尽管现代物理学认为它们不能被直接观察,却能够传递电磁的相互作用,“也就是说,接下来我们需要通过测算区域内残余精神力的虚光子概率振幅,逆推近场高维引力波的来源……上头给了我们几天?这个工程量可不是一般的浩大啊,肖主任。”一名参与过反四维射束武器研究的物理学家已经开始头疼了。
“三天,八十四个小时,准确地说,现在开始只有八小时留给我们完成准备环节。”肖少华面沉如水道。像这种特殊密级的国防军工类科研项目,一旦获得危急干预许可,项目负责人的权限便会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扩大,包括不仅限于调用项目内所有资源,申请涉密设备,军用交通工具等,负责人提交清单,并于十二小时内成立五到十人的应急小组,但全员布置到位后危急状态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解除,无法解除则将转由安|全部处理,那就是另外一套标准了。
“我认为这是一次挑战,更是一次机遇。”年轻的谈有为倒是显出了些兴奋,“如果能够近距离观测到高维空间的活动痕迹,就能确认当代生物物理学的诸多假设是否能够成立,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各位前辈们!”
其他人被他逗乐,纷纷应是,肖少华拍了拍他的肩膀。
运输机降落在伊宁空军基地,到达时,外面正下着雪,几辆除雪车停在已被及时清扫干净的跑道外,部队的人为他们卸下三台大卡,开到了路旁。肖少华走下升降梯,几片雪花就落在了他头上,肩上。吴靖峰见状拿出备好的黑伞撑开,挡在他上方。肖少华道:“不用。”前方跑来了等候许久的张涛,也是冒着风雪,扑了一头一脸的冰碴子,对肖少华道:“主任您可算来了!”
肖少华随他到了一辆越野车上。此次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军工处委派的书记员,携带针孔摄像机录像,用作事后的审查与书面报告。这边基地的警卫员接过了张涛原本的驾驶任务,张涛就与肖少华坐到了第二排。待他们关了车门,说明目的地,肖少华直接问张涛:“之前你在电话里告知我,当时与赵明轩一同行动并被拽入空间裂隙的除了我的大学同学于欣,还有一位伊宁塔的向导,请问他们的资料你带了么?给我。”
如果不是肖少华提到于欣,张涛几要以为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带了。”哨兵忙应道,从军包里拿出因气温陡低,冰的有些刺手的文件夹,递给肖少华。后者道了谢接过,抬手打开顶上一盏车内阅读灯,利落地翻看起来。
肖少华阅读的速度很快,张涛注意到他在翻阅于欣及其向导苏嘉文的资料时,基本上是十到十五秒一页,到了淳于彦的资料时,这个速度就明显地慢了下来,像是一行行地仔细查看。他眉头微微皱着,有点严肃的神情看得张涛不由地格外紧张,生怕对方从字里行间发现什么不妥。然而就在张涛胡思乱想之际,肖少华的声音响起:“你对这位淳于向导了解多少?”
“……了解,”张涛回过神,“……了解的不多,”他斟酌着答:“就知道他在俄罗斯留过学,回来后读研时觉醒了,就被派到了伊宁塔,哦对了,他还跟您是同一个专业。”
肖少华点了点头:“方才在电话里时间有限,很多细节尚不清楚。请问事发当时,他们具体在做什么?”
张涛道:“事发之前,赵长官让我们测b2的风力,事发当时风力到了八级,他就通知我们收队,站在b2的扎营处指挥我们。淳于向导是负责治疗叶夫人图景的精神科大夫,当时他抱着自己的记事本去找长官谈话,大概是要谈这方面的事儿。一阵风吹来,淳于向导的记事本被吹飞了,长官就追了出去,后面的事儿您都知道了。”
肖少华打开电脑笔记本,放大备好的卫星地图,“十四时十五至十七时四十五,赵明轩的移动路线,是否是从这里……”他用触控笔划了一道,“到这里?”
“对对,”张涛凑近看了看,卫星定位毕竟还有些误差,他根据记忆稍稍矫正了几段,“这是长官一直戴着的那个手环?”
“是的,”肖少华道,“接下来还得麻烦你将那位淳于向导的移动路线标示一下。”
“没问题。”
张涛照做后,只听肖少华淡淡来了一句:“……所以他们一直一起行动。”
本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不知怎地令张涛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是的,”张涛赶紧解释,“就是淳于向导的能力较强,长官对他比较欣赏,都是为了任务……”结果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觉得自己越抹越黑,哨兵当即闭了嘴。
“嗯,我知道了。”肖少华将电脑笔记本合上,拾起文件夹,“张同志,请问这份资料我可以暂时保留么?”
“可以,当然可以。”张涛忙道,他心中有鬼,就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们这些科学家总能发现些常人发现不了的东西,要是人原来没觉得什么,他一解释起了疑心,那就坏事了。
张涛心中忐忑。
坐他隔座的吴靖峰侧首看了他一眼。
车先去的伊宁塔,由叶君同派的人将授权文件交给塔领导,一众人确认了苏嘉文与叶天宸向导的现况后,便出发去了霍城。半途雪势增大交通堵塞,不得不绕路等不提,到了地方,由于电磁波在空间内传播时受到了雪衰减的影响,降低了设备信息采集的效率,原本预估四个小时便能完成的进度,被延至了六个多小时。这样一合计,他们明早八点才能开工。近两点完成所有布置,设定卫星辅助设备解算模型,肖少华令全员回营休息,明早集合,他自己则待同营的专家都睡了,起身去了工兵搭建的临时指挥所,对着数块大屏幕一遍遍测试解算方案。
到了次日清晨,提前来给他送早餐的吴靖峰往营地车里没找着人,到指挥所见状吓一跳,“主任,您这是睡了几小时?”
肖少华“嗯”了声,也没答几小时。他放下手中的草稿纸,按了按太阳穴,到室外给自己打了盆冷水洗漱。守夜的警卫换完岗朝他打招呼,吴靖峰接过他手上的盆,道:“我来我来。”
雪至早上停了,大片大片的莹白铺呈在连绵金黄沙丘上,将汪蓝似海的天穹接壤的如同高原雪山,奇异而美丽。
风依旧吹着,气温降得仿佛凝结。肖少华拢了拢身上厚实的军大衣,看了看天,没有拒绝吴靖峰的好意。回了暖气充足的室内,他那一张被冻得血色近无的脸方恢复了些许红润。
“主任,这是豆浆,”吴靖峰放下盆,从保温袋里一样样拿出早点,“这是豆沙包、胡麻饼,还有油条,您趁热多少吃点儿。”
“谢了。”肖少华道,一手拿着豆沙包,一手点光标,边吃着,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显是还在思考着什么。“……”
吴靖峰提了壶热水添盆里,看肖少华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将洗漱差不多应付了事,随手用水捋了两把头发,戴上眼镜就又开始工作了。已经习惯上司一浸入科研就另一副模样的吴靖峰束手立在一侧,等人处理了一段数据,才开口:“按您的吩咐去调查伊宁塔了,确实发现了些特别情况。”
肖少华头也不抬:“说。”
吴靖峰道:“其一,类似叶监察与叶夫人的事儿,在这儿并非第一例,上个月就有好几个哨向这样在沙漠地区失踪,不过不是在图开,是在古尔班通古特。图开太小了,绿化做的也不错,很难想象会发生令黑哨也难以逃脱的自然灾害。不同之处是,他们中基本是向导失踪了,哨兵发作了狂躁,在医务人员使用镇定剂后昏迷。”
这件事肖少华也知道,他道:“继续。”
“其二,”吴靖峰顿了顿:“……这是通过您的媒介权在塔内查到的一些信息。”他将文件呈上,“‘和谐’主机显示,赵大校与那位淳于向导的共鸣度近似百分之九十三,至百分之九十五。”
肖少华将正在测算的数据按下了暂停,“……”接过了文件翻开。与昨天几乎别无二致的淳于彦资料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年那张一看就讨人喜欢的爱笑面容。
接着便是一行说明性文字。守望日,这是资深媒介圈对哨向们因彼此的高共鸣度不由自主相互接近,却又小心翼翼地还未下定决心绑定,这段美好过程的称谓。若是哪位高级媒介人发现一对未结合哨向之间的共鸣度极可能超过了百分之九十,那么她或他便可以在其塔内资料做个记号,标注守望日共鸣度百分比——这标注并非给该哨向看的,而是给其它媒介人看的,被认为是塔对高共鸣度哨向的一种祝愿与保护。
发现这一点时,吴靖峰无可抑制地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冬日沙漠雪停的指挥所内,即使通了暖气,也依旧沉冷阴郁。明明是如此惹人不快之事,可吴靖峰分明看到肖少华微微笑了一笑。
这一笑,倒令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不再冷得那么不近人情了,“……或许我应该说恭喜。”
吴靖峰急道:“如果他俩真的好上了,那我们现在再大费周章地找人还有什么意义吗?”
秘书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抱歉主任,我不是那个意思。”
肖少华道:“我知道。”吴靖峰的说法是从项目本身的角度考虑,因现在针对赵明轩进行的感官实验计划,核心要素在于赵明轩是个未结合黑暗哨兵,一旦他跟哪位向导绑定了,其后的他也就失去了作为实验体的研究价值。
“可你知道么?”肖少华放下了这份文件,看向自己的秘书道,“小吴,昨天开会时我与诸位专家未能言明的一件事,我相信你们亦有所感。”
吴靖峰隐隐不安:“您请讲。”
“他们因引力倾斜,而被拉拽入的未知空间内,到底有什么?”肖少华神色平静的莫测难辨:“你我都知道,人类是极其脆弱的生物,需要水、光、空气,才能活下去。就算身体素质最强的哨兵,在完全真空的环境中,也只能存活三十秒。……那个空间内,有空气么?或者说,那是一个允许人类存活的空间么?”
随着肖少华的话语,一层寒意席卷上了吴靖峰的脊背。
他想起了一个经典的物理学概念,用以阐释量子叠加态:只有打开盒子的人才能知道里面的猫是死是活。
于是,一个问题同时浮现在了他脑海中:那些人,现在真的还算“人”吗?
而肖少华仿佛看透了他所想,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锐利,声音明晰,“事实上,我希望你去调查的是,”吴靖峰只听他道:“曾经是否有人真正地,从里面活着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