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被拘,各方势力暗涌,带着紧张与不安,五月匆匆而过,六月的京城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在裕亲王府中,竹箢常常会觉得浑身冰凉,写字时毛笔会忽然从手中滑落,走路时猛然抬头,才发现已经走错了方向,睡着后会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身濡湿。他们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就连太医也说,裕亲王的身子在渐渐好转,可是只有竹箢知道,他的大限将至了。
“怎么了,手这么凉?”西鲁克氏温柔的声音在竹箢耳边响起,手上丝丝的暖意让竹箢渐渐回过神来。
“没什么,许是昨晚没睡好。”竹箢淡淡笑道。
“怎么没睡好?可是有哪里不称意?”西鲁克氏轻轻揽了竹箢的肩膀道。
略一沉吟,竹箢到底狠心道:“只是梦见良主子了,有些惦记而已。”
西鲁克氏愣了一下,才点头道:“难得你这丫头有这份心,若是想良妃娘娘了,就回去吧。”
真的听见西鲁克氏如此说了,竹箢又生出了不忍,摇了摇头。
西鲁克氏笑着拍了拍竹箢的手,道:“既然惦念就去看看吧,若是想你福伯伯和我了,托八贝勒捎个信儿,伯母去宫里头替你告假,接你来小住几日便是。”
竹箢张了张嘴,心里头憋闷,轻点了点头。
第二日,八贝勒亲自来接的竹箢,竹箢已然同裕亲王与西鲁克氏告了辞。剪春和染秋本想帮竹箢收拾衣物,竹箢想着当初便是空手来的,也不需要再收拾什么了,便止住了她们,只在快出屋门时,又折了回来,从妆盒里拣出那支镶红宝石蝙蝠兰花簪牢牢簪在了发髻上。
八贝勒来时,竹箢正立在裕亲王的院门口,不知是否是前些日子生病尚未调理好,远远看去,她显得那么柔弱,而她抬头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同于先前面对他时那种打心底发出的疏远与旁观,更似是一种,求救。
八贝勒加快了步子,走到竹箢身旁,道:“怎么在这站着?不进去吗?”
竹箢淡淡道:“已经同福伯伯和伯母告别过了。”说完,又把头转向了院子里,视线黏黏连连,好似怎么也断不开。
八贝勒没有打断她,好半晌,道:“走吧,若是日后想了,我再带你来便是。”
再来?再来。竹箢缓缓低下了头,真的还有下次么?没有了。此刻,多看一眼,便是一眼,哪怕并看不到。
“福伯伯会好的。”很轻,却不是疑问句,不知道是要说给八贝勒听,还是要说服自己。
“当然会好的,二伯还说要教你射箭的。”八贝勒握住竹箢颤抖的指尖,冰凉入里。这双素手,一年四季里总是保持着淡淡的温度,他很少与她有碰触,可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若有若无的温度,是他面对她清淡面容的最大安慰,如今,却不见了。
他握得更紧。
回宫当晚,恭亲王殁。
八贝勒本想瞒着竹箢,可亲王殁,朝野举哀、阖宫素服,又哪里是瞒得住的。听到消息的当时,竹箢僵立当场。怎么会?怎么会!前几日还是好好的,还笑着要同自己吃肉喝酒的,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没了?
竹箢想不明白,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不远后的一天,听到裕亲王病逝的消息,她想到了自己面对这件事情的每一种情况,她甚至有考虑在事情发生后,自己要如何与福伯母说话,要如何与八贝勒说话。提前离开,就是想尽力缓和那一波冲击。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时候,恭亲王逝世的消息倒先传了来!
她不知道八贝勒是如何来的,又是如何走的。尽管她与恭亲王接触不多,可他毕竟是一个真真实实地在自己的生命中停留过的人啊!他看似吊儿郎当,可却藏着令人惊叹的学识与宽厚,哪怕同她一个小宫女小丫头谈天,都丝毫感觉不到他的轻视与怠慢,仿佛她与他就是平起平坐的。可老天还没让他们多相处些日子,就把他带走了,是因为常伯伯懂得很多,讲的故事与传说太精彩,老天爷也等不及要听了么?
“可不可以……”不等竹箢将话说出来,八贝勒点了点头,道:“我已经替你在额娘那告了假了,伊尔木……你去看看她吧。”
挑了最素的一件藏蓝细滚边碎花月白棉裙,临出门前,看到窗台的茉莉花,当初十三阿哥送来时,自己满心欢喜,此时,却只剩下一朵还开在枝头了。竹箢折下最后一朵,簪在未着一件发饰的发间,推门去寻八贝勒。
马车里,竹箢规矩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头垂得低低的,双手不停搓动着,膝盖紧紧并在一起,浑身僵硬。
八贝勒看了一阵子,挪到竹箢身边,一手揽过竹箢肩膀,一手覆上竹箢紧握的双手,未加一语。
当外头车夫恭声道“到了”时,竹箢身子一僵,还是八贝勒先挑帘下了车,又回身扶了竹箢下来。
大簇大簇的白花与连绵不断的挽联刺痛了竹箢的神经,那大白的灯笼上阴沉的“奠”字像是来自地狱的一道符咒,晃得竹箢头晕目眩。
一路上,竹箢充耳不闻,她只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她要第一眼就看到她的常伯伯,不然她不能够死心,这是昨晚困扰了她一晚的梦魇,在她眼下留下影影绰绰的痕迹。
沉重的棺木,在竹箢心中重重撞了一下,钝钝的疼。有人在自己旁边说了什么,竹箢听不进去,她直直走到棺木前,双手扣住棺盖,她害怕,但她又不甘,她害怕看到常宁冷冰冰地躺在里面,可她又不甘心,或许,或许里面没有人,又或许,他还有呼吸。
谁在拉她,要将她拉开,她不管,她不甘心,她要看清楚!
“箢儿。”好像有人在叫她,好动听的声音,带着无力与悲伤。
“箢儿。”又是一声,声音似乎更近了,好像就在耳边。
“箢儿、箢儿……”一声紧过一声,那声音,好耳熟,虽然有些沙哑了,可是好耳熟,好像,是伊姐姐,对!是伊姐姐。
竹箢看向声源,眼神渐渐聚焦——天呐!这哪里是伊姐姐?这就是那只大草原上会唱歌的云雀吗?肿胀的双眼,凹陷的面颊,泛白的嘴唇,一点鲜活劲儿也没有。
伊尔木把竹箢揽进怀里,轻轻道:“阿玛走的时候,我一直陪在身边。”
竹箢渐渐安静下来,她把下巴抵在伊尔木肩上,小声问道:“常伯伯走得,还好吗?”
伊尔木点点头,道:“很安详。”
竹箢“嗯”了一声,把头埋在伊尔木肩膀里,久久不肯抬起头来。
伊尔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顺着竹箢的后背,立定在原地。
许久,八贝勒试探地唤了竹箢一声,却没有回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竹箢已经在伊尔木的怀里睡着了。八贝勒从伊尔木怀里将竹箢接过来,而伊尔木肩上那一片,已是湿透。
竹箢再醒来时,一片昏暗。才动了动,昏暗中八贝勒的声音便传了来:“醒了。”继而,屋子亮了起来。
这是哪里?竹箢疑惑地看向八贝勒。八贝勒看了竹箢好一会,才叹着气摇头道:“这是我府上,你之前住的屋子。”
经八贝勒这样一说,竹箢才恍然,怪不得看着眼熟,原来是之前自己一直住的屋子。
“现在是辰时,你已经睡了一天了,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八贝勒问道。
竹箢摇摇头,道:“还不饿。”又看向八贝勒道,“怎么会在你府上?”
八贝勒目光淡淡,道:“先前你在恭亲王府晕过去了,王府里头办事情,人多事杂,伊尔木在前头忙着,也抽不开身照看你,你这样子又不好直接把你送回宫去,我便把你带到我府上来了。额娘那边已经托人捎话了,不用担心。”
竹箢点了点头,向八贝勒道了谢。
八贝勒又道:“这几日,我看你就在我府上住下吧,你的身子还需要休养,额娘身边也不差人手,住在这还清静些。”
八贝勒说得对,住在这里确实比在宫里要少许多规矩,可自己在八贝勒府上,真的能做一只事事不理的鸵鸟吗?并不。
竹箢径自神游起来,一旁的八贝勒知她的习惯,平日里也不打断她,可今日担心她是因为恭亲王的过世而胡思乱想,遂出声道:“是在想法子怎么回绝我?”
“啊?”竹箢回过神来,望向八贝勒。
“想都别想,额娘那边已经说妥了,你想要回去,没有我带着,守宫的侍卫也不会放人的。”八贝勒笑着起身,吩咐外头端进来清粥小菜,看着竹箢将粥喝光。
睡了一天了,竹箢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可一想到如果起来了,说不定就碰上八福晋来找茬,还是算了吧,同八贝勒托词还想睡会,便又阖眼躺下了。
八贝勒心道竹箢昨夜想是没睡好,今天虽说睡了一天,却睡得并不踏实,好几次,都在梦呓中惊恐地将双手伸向空中胡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自己一次次握上去,不敢走开,连公文都移来了这里批阅。她睡觉时不习惯有光亮,天暗下来后,他便干脆连公文都没办法批阅,只静静陪在一旁。
对于竹箢生活习惯与喜好的知悉,主要是来自她住在自己府上那段日子,她却不知道。他不在乎她是不是知道,当初和云谣,九弟与十弟也是知道的,和云谣的感情,与其说是男女之情,倒是年少时的玩伴之谊多些。自己因额娘的身家,没少受嬷嬷太监的气,云谣与自己年纪相仿,性子又像极了额娘,倒成了鲜少能与自己说得来话的人。
可如今面对竹箢,自己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思了。起先,是因着自己觉得她很像云谣而接近她,想要得到她,从她身上弥补在云谣那里留下的遗憾。她的疏离,曾叫自己一度决定放手,毕竟在一个女人身上花太多心思没那个必要。可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却叫自己改变了心意,征服她,或许会很有意思吧。
然而渐渐的,事情开始慢慢脱离了自己的控制,那种无法掌控全局的感觉,实在不妙。甚至九弟、十弟,自己也不愿意让她与他们有过多接触。这种独占的心理,就连在云谣身上,也不曾有。竹箢,已经成了自己生活里无法被替代,独一无二的一个女子了么?
寅时已过,书房的灯依旧亮着,明全进来劝道:“贝勒爷,五更都过了,眼瞅着就要去上朝了,您歇会吧。”
八贝勒放下了手中的书,冲窗外瞧了瞧,此时,正是夜里头最黑的时候,乌漆漆的,有些骇人。起身展了展腰身,八贝勒接过明全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吩咐道:“吩咐下去,一会从书房里头直接去上朝。”
一个“是”字还未说完,明全就见八贝勒提步往外走,忙又道,“爷您这是?”
“都不用跟着,我去去就回。”说着,八贝勒出了书房。
屋里头燃了香,虽说如此,她依旧睡得不安稳,绣枕被紧紧抱在怀里,一瀑黑发四下散开,有几缕发丝覆在她脸上,沿着雪颈,一路垂下床沿,有一种凌乱的魅惑。
八贝勒握住竹箢的双手,直到她的双手有了些温度,才将她的手放到被子里。帮竹箢掖了掖被角,八贝勒转身回了书房,今日的早朝,诘难会很多,不过现在,会好过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