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我已难寻借口再去见若鹓,只是现今想来,当初许多想法便已是错了。我曾以为竹箢虽有些特别的秉性,但到底越不过世俗礼教,彼时,我曾以“香如故”之句赞她,更窃以为我对她如此欣赏、高看一眼,是比旁人要慧眼识人的,暗自比作竹箢的知己。如今,方知这些不过是自我臆断罢了,若以诗句来贺,便只有那几句: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与其说这诗是评的若鹓,莫不如说,是评的我与若鹓的纠缠局。而这一切错误的开始,便是从那日吧,我或许醉了,或许没醉,或许,半醉半醒半梦,迷迷糊糊便是大半生。
那日,我立在落地罩后头打量她,她着了一身淡黄色宫装,用银线绣着小朵的朱蕊天女木兰,连头上的饰物也是同色的白玉木兰,清雅娴静。这衣裳我认得,是额娘年轻时得的赏赐,云儿曾得过一件浅蓝绣山茶花的,蕙情,却是没有。
扯回飘远的思绪,我将视线凝回竹箢身上,只见她立在窗前,静默怔忡,她瞧着窗外,我却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慢慢地,这样的画面,这样的感觉,好似在与另外一幅画面重合,那仿佛是在幼时,同样在这宫中,额娘便是一****这样立在窗前,瞧着窗子外的梅花,总也看不够。我不喜欢这样的画面,不及思索,步子已然迈出了里间。
她回头瞧见我,眼里有一瞬的惊讶,但随即便化为恭敬,再看不出和其他宫女有何二般。淡淡的容颜,让人瞧一次恐怕都难记住,可是偏偏,又挪不开视线。我有些出神,自己对她到底为何生出些许在意?是因着她那股肖似额娘与云儿的气质?
可我偏偏,又有些抗拒这样的“肖似”。当我吩咐她,命令她,刻意板着脸与她说话,换来的不是惶恐,而是一张困惑却又迷糊的脸,一个真真正正十三四岁的姑娘家该有的神情,不同于方才的样子。
那一刻,我微微勾起唇角,决定将她收进我的羽翼之下,或许可以改变原本的计划,让她不再是一枚棋子。
动怒,是在一日清晨。
前一刻还与我言笑晏晏,后一刻却俨然一副中规中矩、逆来顺受的宫女,我最瞧不得她这个样子,莫不是在与我玩什么若即若离的把戏?很好!
那日,我拂袖而去。她无所谓的淡漠样子,最是刺眼。
一连数月,我未曾见她。想着就这么算了也罢,不过一个女子,特别虽是特别,却也不至于我这般大费周章地相与。自小的争斗,让我学会了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买卖,娶蕙情如是,交结那般大臣名士亦是如此。而她的作用,原本就是该成全我的一局棋。
可是,有关她的消息仍是零零散散地传进了我耳里。
和老十三要好?老十三虽是没了额娘,却承着皇阿玛的万般恩宠,又加之他那张会惹人开心的嘴,有不少小姑娘偷偷仰慕他,兄弟说笑时,也常常拿这个打趣他。不想,她竟也成了其中之一,而且还打得火热!我倒要看看,你能得了什么好处去?
那日见她,仿佛是老天安排的一场不期而遇。
晌午,自书房散了后,我瞧见老十三抱了白鹿去御花园,想来,她仍旧不死心。你当真这般仰慕十三弟?为了他,竟不惜讨好他的一只哈巴狗?
从额娘屋里出来,便同她撞上了。
一直以为,再见她,我会急躁,会冷漠,会同她大动肝火,可统统没有,竟然,没有?原本胸口郁结的气闷,竟是找不见了。
那时的她,眸光清澈,与我对视着道:“奴婢相信总有一日,会让它乖乖听奴婢的。”
乖乖听话么?竹箢,我也会让你乖乖听我的,这是一个赌注,而我,只能赢。
额娘寿宴的安排是我一力促成的,明全有一句说得在理,在一处久了,她总会靠向我的。
果不其然,随着时日的流逝,她慢慢敛去了原本的淡漠。有时自个想起,才发觉与她闲话,已不单单是为了让她靠向自己,我也是乐在其中。这种畅谈的感觉,同九弟同蕙情都不曾有,而多数时候,竹箢则是静静聆听,每当看见她带着崇拜的眼神瞧自己,许是男人的虚荣心在作怪,就是十二分的舒坦。那不是单纯的男女之间的尊崇,而是对我能力的肯定,比之任何阿谀奉承、谄媚邀宠,都要管用。甚至偶然的,原本被我压下去的念头又会偷偷兴起,兴起放弃她那盘棋的念头,只一瞬,又隐去了。
小年那天,老十三来找我,这倒是让我颇为不解了一番。他递给我个小盒,叫我转送竹箢。知他与竹箢交情不浅,可老十三与我并不亲厚,什么紧要玩意,不能待竹箢回宫再送她,偏要我来转交?老十三也爽快,道,竹箢的生辰正是小年这日。
乍听此消息,我后背一凉,我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刚开始进学时贪玩,未能完成师傅布置的功课,第二日师傅检查时便是那种感觉。我已顾不得分辨是同老十三较劲儿,还是真当了回事,我即刻出宫回府。她不在屋里头,正巧梧桐拿着个食盒进来,见我在,慌忙过来请安。
我随口道:“竹箢哪儿去了?”
梧桐回了话,又将竹篮示意与我,闻言我才注意到那食盒,是直隶总督送进来的玩意,求个奇巧罢了,一直在库房里头搁着,也没见用。我随手打开食盒,香腻的味道霎时弥漫了整间屋子,我随口问梧桐:“这是什么点心?倒不曾见过。”
梧桐细细作答:“姑娘说叫蛋糕。姑娘做了好些个,放了不同的食材在里头,这一个,姑娘添了蜜红豆还有莲子水煮过的黑豆在里面,姑娘说是要送人用的。”
送人?会是我吗?想到这,心情忽地好了起来。
盖上盖子,瞥见盒身的图案——红豆,“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偏偏是你最不屑的,竹箢,是谁改变了你?你思念的“君”又是哪一个?会是十三弟吗?会是,我吗?
绕到厨房,下人见我来了,都恭敬地退到了一旁,我没有理会,径自进了糕点间。里头只有她和秋菱在,我示意秋菱退出去。
糕点间不大,充斥着浓郁的甜香,竹箢立在案板边,正一下一下地切着水果。她侧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的小半张脸,是少见的恬静温馨,头一次生出一个念头,若家有妻如此,再添一二孩儿,便是丢却一身朝务,也甘愿了。我甚至不敢再迈进一步,生怕打破了这一切。
她说,会给我送去一份。竹箢,我不止要你送上一份蛋糕,我要的更多,我要的是装在那食盒中的一份,连带你的用心。
身子很轻,带着她的香气,还有期盼,我回了书房等她,等她来。可当我看到她提进来的食盒时,周身一下子就冷了。那个食盒,不是要送给我的,终究,还是十三弟比我重要。只要想起是我那段时间的刻意冷落才使得她同十三弟愈走愈近,心里头便不住地酸涩。
席间,她沉默不语,我也不愿开口,一顿饭,吃得沉闷。她的礼物,我来不及备下,知她重情义,出宫前遂与九弟交代了一声,方才一番,倒叫我差点把这事忘了。还记得当时十弟在一旁的调侃,道我也会对女子上心了,我未理会他,连我自己都渐渐不明白我要什么了。
蕙情回来得比预期的要早。
果不其然,一进府,她就直直来了书房寻我理论,我瞥见竹箢的手抖了一抖,却强自镇定。不愿吓到竹箢,我出门欲撵了蕙情回去,怎知她偏生固执。进屋时,竹箢依旧低头默着单子,乖巧安静得异常,到底是吓到了她。
三十那日进宫,宴席散后,大家都聚在宫里头赏烟花,老十四同我说话,我有些心不在焉,他说了什么,我没大听进去。老九见了,干脆同老十一起拥着我回府了,我未反对,此举正合我意。离书房的院子还有段距离,就听见里头吵闹异常,没理会老九、老十的打趣,我快步而入,我就知道是她。
一屋子的婢女小厮,桌上杯盘狼藉,倒是甚为热闹。自打认识她,从未见她笑得这般没有顾忌,从未见她这般大声地说话吵嚷,从未见她这般放肆地耍赖样子,仿佛是不受天地拘束的野丫头。越探究她,越发现她原来不是初见时我所认为的女子,她与云儿,是不同的。让我恼闷却又偏偏乐在其中的是,即使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却依然不想停下这一切。
打赏了一屋子的人,能让她开心,再多的打赏又算得了什么?
九弟话里有话,我知道,他开始对竹箢起疑心了。之前,竹箢与他们接触甚少,她又总是一副乖顺的样子,九弟自然不会注意到她。可今次,太像了,与当日即便周身狼狈,却争执辩驳的傲气的她,太像了,任谁都不得不怀疑。
我匆匆打断了竹箢的回话,九弟没再问什么,可他的眼神仿佛已然知悉了我作的这个移花接木之局。
我让竹箢等我回来,我只想趁着她还有放肆笑容的时候,多看她几眼。可当我回去时,她已然伏在桌上睡熟了。我小心地将她抱到了床上,褪了她的外衫,散开她的头发,这样的事情,我从未与蕙情做过。这一刻,我才体会到这是一种多么简单的满足与盈满胸口的欢愉。
坐在床边看了她很久,没有一丝绮念。不知从何时起,急于证明自己,急于把她留在身边的想法少了,淡了。反倒是看到她回家时的惊喜与欢快时,我会欣慰,看到她无精打采的样子,我会烦躁。
“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像你这么懒的丫头,是怕卷入是非的吧。在这一刻,我终于承认,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为你搭起一个远离是非的天地,你在里面可以随心所欲。尽管这么说服自己,可总有一个念头跳出来搅乱我的情绪,也许,她要远离的就是我。
当初四哥一声夸赞,太子几句言语,就使得云儿远远离开了我,他凭什么?不过凭他是太子,既然如此,我就抢了他这个太子!如今竹箢又要远离我,不管中间是谁在起作用,哪怕是她自个,也是休想。
只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会同四哥牵扯上,更引来皇阿玛的注意。到了这一步,便是一向不过问我行事的额娘,也横插了一杠。我知额娘担心我,不愿我因儿女情长而有何折损,只是事至今日,我早已是放不下、舍不得了啊额娘!
但即便我竭力阻止,勉力补救,事情仍是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她的身份,是我布的局,那本是我打算在最后一刻送给太子的稻草。只是我早已暂停行动,若鹓的归来,打得我措手不及,到底是哪里疏忽了,她为什么终究成了若鹓格格?
观众人行事,却似乎唯有我忌惮于此,若说十弟、十三弟胸怀坦荡,那么旁人呢?四哥呢?都忘却了她姓甚名谁了?而一向明察秋毫的皇阿玛,莫不是竟看不出若鹓同他的皇子间的微妙?抑或,皇阿玛无心阻止?
直到若鹓被送去毓庆宫,我的猜想终于被印证了,足以将我湮灭的恐惧感铺头盖脸袭来,皇阿玛,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那天,我伴着皇阿玛的锥心斥责,鬼使神差地步入了凤音阁的院子。若说心中没鬼,我何尝不是想以此举在皇阿玛跟前博些好感,若说心中有魔,在见到秋千架下,那洋洋懒懒的女子时,我却已立地成佛。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专不生极乐。若鹓,这一世我知唯有远观,下一世,不求心悦,但求相交相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