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鹓果真如她所言,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每日窝在她那一方小院中,逗弄孩子,读书练字,弹琴作画,好像真成了古代的小姐。
云澈也不多求了,这样已经很好了,主子虽不出门,可每每做事时,哪怕是在沐浴时,她也常能听到主子自己哼小曲儿,往日那个熟悉的格格终于慢慢回来了,她该烧高香才是。
凤音阁似乎自成一股气候,院外紧张浓重的气候似乎丝毫没能刮到院子里头,每天只见主仆和乐的安谧氛围。
又是一年消溽暑,若鹓以幼儿为念请辞,任由紫禁城中的人马驶向亘古的草原,开始又一番的喧闹,最终演变成闹剧。
九月,“一废”太子,紫禁城上空一片低压空气。
“听说了吗?太子爷被皇上废了!”
“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我有个老乡在御前当值,这回正好随着押送太子回京的队伍,我先前遇见他了,听他和我说的。”
“哎呦,快讲讲怎么回事?”
“听说是……”
“你们几个不要命了?这种事也敢妄议?要是连累了咱们主子,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的!还不快散了散了!”
“云澈,这个人瞧着眼生,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的话,那是小厨房的陈扬,先前不在咱们凤音阁,是这次格格从毓庆宫回来前就拨过来的。格格打从回来也不常走动,自然瞧着会眼生些。”云澈扶着若鹓,打从那些下人碎嘴太子爷的事情时,她们就已经在了,只是自家格格不曾开口,她便也不好出声呵斥。
“是个懂事的,你留心些。”见云澈应了,若鹓想了想又道,“方才那些宫人太监,找个理由都打发出去吧,其余的人也叮嘱些,别处如何非议我不管,在凤音阁里我不希望听到有谈论这件事的声音。”
“是,格格。”
“格格,小主子醒了,在要格格呢!”佳期抱了孩子,笑着给若鹓请安后道。佳期,便是那日康熙拨给凤音阁的宫人。
“是吗?我们颜儿要额娘了吗?来,额娘抱~”见到孩子,若鹓的笑容全都绽放了出来,从佳期怀里抱过孩子,怎么亲也亲不够。
“格格,奴婢早间瞧咱们院子里的醉芙蓉开花了,今儿天好,格格要去瞧瞧吗?”佳期笑道。
芙蓉花开了?那是紫苏最爱的花,那本不是北方的花,为了在庭中将其植活,紫苏费了不少功夫。彼时,紫苏在,杜鹃也在,三人琢磨着,还特地辟出一条浣花溪来。如今花香如旧,人已无踪,她甚至连紫苏归葬何处也是寻不到了,才不过一年多的时日,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去瞧瞧吧。”若鹓吸了吸鼻子,轻声道。
花溪旁,秋千架已落了灰,她已许久没有打秋千了。云澈见若鹓定定瞧着秋千,细心地上前将灰尘掸尽,又铺上块帕子,扶若鹓坐下。颜儿又睡熟了,午后的阳光真是暖洋洋的,没坐多会,若鹓也有了睡意,抱着颜儿,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
“云澈,寻个机会,我求皇上把你调回乾清宫吧。”若鹓仍旧闭着眼睛,轻轻开口。
云澈侍立在一旁,本以为若鹓是在小憩,不想竟同自己说了话,却是让自己离开,不由忙道:“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惹得格格不高兴了,格格您同奴婢说,奴婢一定改。”
睁开眼睛,若鹓不由微眯了眯眼,才适应光线,目光却放在远处,浅笑着道:“你瞧这秋日风光多好,可杜鹃和紫苏却永远留在了春日里,再不能瞧上一眼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若鹓将目光收回,转望向云澈伸出一只手去。云澈忙近前几步,微微躬了上身,双手捧接住若鹓的手。
若鹓轻轻攥住云澈的手,又将云澈带近自己几分,道:“我身边最贴心最亲近的就是你们三个了,如今她们两个都不在了,我只想能好好儿保住你,千万不能再让你有一丁点的闪失。”若鹓缓缓垂下了头,连手臂也降下去几分,嘴角扯开一抹自嘲,“也许我就是天生会克身边的人,越是亲近越是爱护我的,越得不到善终,云澈,我生怕哪天连你也被我拖累了去。趁着还未发生,不如为你寻个去处。”
云澈久久没能出声,她虽知道格格为着杜鹃和紫苏的死难过,却不知她竟自责至斯,“命硬”“克人”,是多么严重的字眼,旁人躲还来不及,自家格格竟自个往自个身上泼这个脏水。好容易咽下喉头的哽塞,云澈回握着若鹓的手,低声道:“奴婢家里世代行医,那些唬人的名头,奴婢从来都是不信的。”
若鹓抬眼定定瞧着云澈,笑里苦涩,复又阖上眼帘,不再说话。直到觉得眼前蒙住一层阴影,若鹓睁眼,一时有些不适应,待瞧清了,竟是八贝勒。若鹓起身行了个礼,道:“若鹓给八爷请安。”
“起来吧,怀里还抱着孩子呢。”八贝勒微微抬手道。
若鹓起身,道:“今日阳光不错,咱们就在院子里坐坐可好?”见八爷轻点了点头,若鹓回身同佳期道,“给八爷搬张凳子来,再上些茶点。”佳期应声下去了。
“格格,奴婢先把小主子抱进去吧。”云澈上前道。
“也好,让嬷嬷好生看着。”若鹓应着,将孩子递给了云澈。
院中只剩下若鹓与八贝勒二人,若鹓先开口道:“贝勒爷今日怎么得空来这坐坐?”
八贝勒摇着头自嘲道:“可别喊我什么贝勒爷了,今早朝堂上,皇阿玛已将我的爵位削了去,我如今不过是个闲散阿哥罢了。”
若鹓心中一咯噔,八贝勒被削职了?似乎是有这么件事情,来这里久了,清朝的历史书她已多年没能看到,很多细节的东西她已慢慢记不清了。
“你荡过秋千吗?”若鹓没有回应八阿哥的话,反问道。
八阿哥盯着若鹓有几秒的大脑空白,继而微笑着摇头,道:“小时候每日要进学,没有功夫玩,大了就更不会碰这些个了。”
“云澈她们都不在,你先来推我好不好?”若鹓也不管八贝勒答应与否,一屁股坐到秋千上。
八阿哥似乎不会拒绝人,至少他不曾拒绝过若鹓,默默上前,将若鹓推了出去。
“高点!再高点!”若鹓玩得起劲,很不满八阿哥如此“惜力”。
八阿哥见若鹓正在兴头上,也不愿逆她的意,手上的力道也渐渐大了起来。起初,还只有若鹓的笑声,渐渐的,就变成了尖叫声和求饶声,而笑声全变成了八阿哥的声音。
等到八阿哥终于肯放若鹓一马,秋千还未停稳,就赶忙从秋千上蹦了下来,生怕晚一秒,八阿哥又改了主意。
“你上去,我来推你!”若鹓叫嚣着,说什么也要把这个“仇”报了才行。
八阿哥一声辩驳也没有,乖乖坐到了秋千上,若鹓在八阿哥身后暗暗咬牙,使大力将八阿哥推了出去。许是不习惯,八阿哥一改方才的情绪,想笑,却又收敛着,像个腼腆的小姑娘。若鹓一次比一次用的力气大,直要把八阿哥推到云端去。
可任由若鹓把自己推的多高,哪怕高的骇人,八阿哥却仍旧怡然自得,甚至有几分享受,到后来,干脆闭上了眼睛,尽情享受若鹓的“服务”。
若鹓力气也用尽了,却不见八阿哥如她所想,惊叫求饶,干脆住了手。八阿哥感觉到秋千渐渐停了下来,睁眼见若鹓正双臂环胸,立在一旁,跳下来道:“怎么不推了?”
若鹓把嘴一撅,道:“你在上头还挺享受的?却是要累死我了!”
见若鹓耍上了小孩子脾气,八阿哥好脾气地取出手帕替若鹓擦着额头的汗,道:“一时玩得兴起,是我疏忽了,现在天凉了,出了汗进屋消消汗吧。”
若鹓也不客气,自己拿过帕子继续擦汗,一边又往屋里头去,道:“想来你也渴了,进来喝杯茶吧。”
八阿哥却未动,道:“不了,本也是路过这儿进来瞧瞧你,这就回了。”
见八阿哥正要转身,若鹓下意识喊住了他,迟疑着开口道:“指有长短,父母对子女难免有偏心,太子虽被废,想来皇上是爱之深,责之切,其实你……”
“丫头,好好照顾颜儿,我听十四弟说,你给小孩子取名叫落颜,真是个好名字,你好好儿的,我这边就没什么挂念的了。”八阿哥没再让若鹓继续说下去,打断道。
若鹓倏地噤声,鼻子有些酸,咬着下唇,轻点了点头。
八阿哥,他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对她这样好?她三番五次对他的关心置若罔闻,她刻意地疏远他,甚至自私地斩断了竹箢与他的情缘,投入了他敌对一方的怀抱,他为什么还要这样照顾着她?情深不寿,看着他的额娘,看着他的皇阿玛长大的他,不会是这样的人,八福晋就是最好的证明,可他却偏偏这样对自己,是冥冥之中竹箢的心意牵绊吗?
他总是这样,她得意的时候他悄悄站在远处,失意了,他便又默默送上温暖,让她知道身边总是有人在,可他却从不曾开口要求她什么。这也是最让若鹓迷惑的地方,若他对她无意,为何自她入宫起便处处照拂,事事关心;若他对她有意,又为何不像其他人一样开口娶她?
他对她,是何样的心意,而她于他,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她不敢问,却想不明。
当晚,若鹓将这些年自个攒下的首饰金银同各处的赏赐分了几个匣子装好,唤来云澈,一一嘱咐。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这样嘱咐后事一般,暂且归咎于现在情势复杂,她须得未雨绸缪,可心里隐隐的不安,却始终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