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康熙谈成这个条件并没有费很大力气,若鵷借口婚后无法自由行动,想在出嫁前去盛京瞧瞧裕亲王福晋。许是康熙觉得对若鵷有愧,很快应下了。
没过多久,圣驾返京。赐婚的圣旨,也迟迟不见踪影。
四月初的桃花开得灿烂,一树一树,热闹非常,却怎么也吹不走若鵷心中的愁绪。康熙的封口工作做得真的很好,皇宫里,一切依旧,许是天意,四贝勒出宫办事一直未归。如此也好,她现在还乱得很,没办法想那许多的事情。
“格格。”若鵷正偎在榻上看书,紫苏进来唤道。
放下书,若鵷轻声问:“怎么了?”
紫苏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奴婢瞧杜鹃近来不大对劲,前几日奴婢碰见她将才吃的饭菜吐了出来,以为她肠胃不好,想着云澈懂得医术,让她给瞧瞧,可杜鹃说什么也不肯。奴婢当时未在意,可今日云澈同奴婢说,她瞧着杜鹃身子起了些变化,肚子……”紫苏顿了顿,继续道,“肚子也有些显,只怕是有孕的迹象。兹事体大,奴婢便赶紧来同格格禀报。”
杜鹃怀孕了?
若鵷一头雾水,自榻上坐直身子,道:“此事可作准?”
紫苏点点头,道:“云澈道,八九不离十。”
若鵷蹙眉,杜鹃是什么样的人,她自是清楚,又怎的会怀孕?何况前番在江南,还是好好儿的,怎的才回宫,就出了这事?
若鵷心里不清楚到底是个怎么情况,若说是自愿的,却不见她与什么人来往甚密,可若是被强的,却不见她将那人揪出来,还是说,她怕自此抬不了头,才忍气吞声?亦或是,那人身份贵重,叫她无法开口?
“杜鹃现在在哪儿?”若鵷问道。
“在房里呢。”紫苏回道。
略一沉吟,若鵷道:“我去瞧瞧,你把外头人都遣开了,别叫谁过去打扰。”
“是。”紫苏应道,扶着若鵷出了屋子。
到了杜鹃房门前,紫苏上前叫门。
杜鹃才出来应门,一个小宫女过来道,太子妃来访。
太子妃?若鵷蹙眉,她可不记得自己同她有什么来往。一时,面前几人,若鵷凝思,杜鹃变了脸色,只有紫苏面色如常。
“请太子妃到元华厅,我这就过去。”若鵷吩咐了小宫女,而后同杜鹃道,“你且在屋里头歇歇,过会送走了太子妃,我再来寻你,有些事情要同你问。”
杜鹃白着张脸,点了点头。
元华厅里,太子妃正敛眉喝茶,动作娴雅,水雾氤氲,让若鵷一时瞧不清她的表情。
“不知太子妃大驾光临,若鵷有失远迎,若鵷在这里给太子妃赔礼了。”若鵷上前几步,行礼道。
“若鵷妹妹快起来吧,你是皇阿玛心尖儿上的人,又快要来咱们毓庆宫了,这么多礼做什么?”太子妃放下茶杯,虚扶道。
若鵷扯了个笑,她倒不避讳,应声起来坐到一旁,垂着头没再说话。
太子妃像若鵷身后瞧了瞧,道:“怎么不见常跟在妹妹身边的那个宫女?好像是唤杜鹃的,日后既是要一同进毓庆宫,虽说她顶多也就是个姬妾,好歹也是要服侍在太子爷身边儿的人,我倒是想着,先瞧上一瞧。”
“杜鹃?”若鵷一愣。
太子妃笑了两声,道:“若鵷妹妹竟还不知?早在南巡前,那丫头就跟了太子爷了。早听说妹妹身边的杜鹃姑娘是个好的,可谁想,攀了高枝儿,也将旧主子瞒得死死的!”说完,太子妃还有意无意“嘁”了一声,淡淡的,却清晰地飘进了若鵷的耳朵里。
若鵷呷了一口茶,将胸口一股闷气生生压下去,淡淡笑道:“是若鵷疏忽了,杜鹃也到了年纪,我这做主子的,也没想着替她寻个好去处,如今她若是自己有了打算,若鵷自然也不会反对。太子妃向来以贤德著称,若鵷将杜鹃交给太子妃,也是放心的,只是还要多劳太子妃费心了。”若鵷略略垂头。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太子妃面上略略变色,旋即调整过来,道:“既是若鵷妹妹大方,姐姐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想来妹妹南巡方归,身子还乏着,我便也不多叨扰,这就回了。”太子妃说着,起身告辞。
若鵷也应声起身,说着些客套挽留的话,一路将太子妃送出了凤音阁。
“今日之事,这凤音阁里,只你我二人知晓。”若鵷略略偏头,同紫苏道。
“是。”紫苏欠身道。
“去杜鹃房里。”若鵷倒也不急,一路慢慢行着,脑中不停梳理着近来的事情。
若是太子妃所言不假,南巡之前杜鹃便已跟了太子,那杜鹃怀的孩子,推算日子,怕也是在南巡中有的,自己竟是没有发现。可相处这么久,杜鹃不该是那种爱攀高枝儿的人才是,她跟了太子,又是为什么?难不成她本就是太子的人,早在康熙将她赐给自己之前,就已经是太子的眼线了?
忽然想起那一晚,她怎么喊杜鹃,都不见她出现,其他人也不见过来,难道是……若鵷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思忖间,杜鹃的屋子已然在眼前了。紫苏还没上前叫门,杜鹃好似有感应般,将屋门打开了。
“紫苏,你在外头守着。”若鵷丢下一句话,迈进了屋门。
若鵷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杜鹃则局促地立在一旁。
“我听紫苏说,云澈瞧出你有了身子。我又听太子妃说,你早已跟了太子。”两句话出口,杜鹃一下子跪倒在地,若鵷拧着眉头瞧了眼杜鹃,沉声道,“我现在只想听你说。”
“格格……”一声轻唤,杜鹃的泪已经落了下来。若鵷很少看见杜鹃落泪,唯一的一次,是南巡的时候。那天晚上,杜鹃湿了一身衣裳回来叫若鵷撞见,很是狼狈。瞧见若鵷,杜鹃一下子有些失措。若鵷问她去了哪里,怎么弄得如此模样,又叫她赶紧回屋去泡泡热水,换身衣裳,南方早春的天气里,还是有些冷的。可谁知说着说着,杜鹃竟哭了起来,若鵷再问,杜鹃只说不小心掉了水里,脏了若鵷赏给她的新衣裳。若鵷当时只是笑着说她孩子气,隔天又给杜鹃送了两身衣裳过去。
缓缓舒出一口气,若鵷伸手将杜鹃拉坐一旁,入手一片冰凉。
她终是不忍心,也不愿相信,杜鹃会背叛她。其实杜鹃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岁,可这几年来,却一直是她在照顾自己,面面俱到。
“杜鹃。”若鵷轻声开口。
“格格,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奴婢不是真的想要害格格,不是的……”若鵷才唤了一声,便惊得杜鹃直摇头,泪珠一颗颗坠下,砸落在地上。
“你别急。”若鵷轻轻拍了拍杜鹃的手,道,“我若真的给你定了罪,又怎么会再来听你说些什么?我既是来了,就愿意信你。”
“格格?”杜鹃诧异地看向若鵷。
又吐出一口长气,若鵷道:“杜鹃,你我相处这几年,你待我如何,我最是清楚。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杜鹃的嘴唇已咬出了血,好半晌,复跪下道:“格格,是奴婢对不起您,是奴婢该死!”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若鵷忙要将杜鹃拉起来,杜鹃却不肯。
“格格,您就让杜鹃跪着吧,这样杜鹃心里才能好受些。”杜鹃垂着头抽泣道。
沉默片刻,若鵷轻轻放开拉着杜鹃胳膊的手。
半晌,杜鹃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才开口道:“太子妃说得没错,打南巡之前,太子就盯上了奴婢。太子觊觎您在皇上跟前的分量,一心要奴婢助他娶了格格。奴婢婉言拒绝了,可太子一再强求,奴婢一再回绝他,最终激怒了太子……”若鵷的手紧紧抓住前襟,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不知道以太子的阴戾狠绝会怎样对付杜鹃。
“最终、最终……”汩汩的血又从杜鹃紧咬的唇中浸出来,她一字一顿道,“太子强要了奴婢!”
“什么?!”若鵷脸色刷白。
“自打在扬州,格格您随着皇上夜游秦淮河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太子爷似乎对您又兴致大起,三番五次寻人叫了奴婢过去,不外乎要奴婢帮着娶到格格。奴婢一边虚应着太子,爷,一边想法子希望能帮到格格。可是……”杜鹃抬头瞧向若鵷,哽咽道,“格格可还记得南巡时,奴婢全身湿透了回去的那夜吗?”
“记得,那天你一下午没见人影,晚上全身湿透了回来。大冷天的,我第一次瞧见你哭,又是担心又是不解,可却问不出什么来。”若鵷道。
“格格。”杜鹃脸上闪过一丝狼狈,“那日,其实是太子派人把奴婢叫走了。那时候,奴婢察觉似乎是有了,又惊又怕,又不敢同人说。可也不知太子爷打哪儿听说了,便私下找了个大夫给奴婢把了脉,确认了此事。”
见杜鹃又落下一串串泪珠,若鵷不知怎么安慰她好,她也经历过,只是她要幸运的多。
许久,杜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失了清白时,奴婢还打定心思一辈子不嫁,只陪在格格身边。可却突然知悉有了身孕,奴婢当时什么也想不了,只觉羞愤难当,从太子爷那里出来后,便找了僻静的地方跳了池塘。”
“你……”若鵷攥着帕子紧张得心里噗通通直跳,便是如今看着杜鹃好好儿在自己跟前,也免不了一阵心悸。
“奴婢并非不谙水性,只是当时一心求死,却猛然间想起了太子当时说的一句话,‘你不帮我,孤照样能得到她’,奴婢这才意识到,奴婢死了,便没人提醒格格安危了,便游回了岸,推说失足落了水。”杜鹃轻声道。
原是如此,对于女子来说,这是多么大的耻辱,杜鹃却为了自己的安危硬是自己扛了下来。紧紧攥着杜鹃的手,若鵷蹲下身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格格,奴婢本以为这事便这么过去了,可谁曾想,太子爷,太子爷他……”杜鹃身子打颤道。
“怎么?太子又找你麻烦了?”若鵷问道。
杜鹃摇着头,泪水又溢满了眼眶,瞧向若鵷的眼睛里盛满了羞愧:“一日,太子爷突然传了奴婢过去,说是,说是要奴婢帮着得到格格。太子爷说,若是能与格格‘生米煮成熟饭’,那事便成了。”
若鵷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那么,她来时的猜测,是对了?不可能,不会的,若鵷不住地摇头。
“格格,奴婢对不起您,是奴婢,都是奴婢!是奴婢遣走了格格屋里头的宫人,是奴婢在格格的茶水里下了药,也是奴婢去给太子通风报信的!”杜鹃哭喊着,每一句的音量都要更高。
所以她那晚神智才会那么恍惚,所以她的声声呼唤却喊不来一个人,所以她差点就毁在了太子手里?!
若鵷不知道要怎样回应杜鹃,若说没一点恨没一点怨,那是不可能的。直到现在,只要一到天黑,她都会害怕,睡觉的时候,她也不敢熄掉烛火。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多少次,一身冷汗与满腔的后怕。她只要一想到,那天若是十三阿哥再晚来一点点,又或是没有执着地破门而入,她是不是就……她自认不是古时失了身就自杀成仁的烈女,可真要摊上这种事情,没个个把月,她想来也是想不通的,而这,也将会是自己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格格,奴婢不敢求您的原谅,只是……”杜鹃忽而扯开一抹恍惚的笑,一手抚上自个已有些显身的小腹,道,“只是当时奴婢从太子处回来,一人静下来时,仿佛感觉到了孩子,感觉到他在动,奴婢忽然就舍不得了。越是久,奴婢越放不下。所以奴婢,奴婢就……求格格,等奴婢将这孩子生下来,奴婢求格格。”杜鹃转向若鵷跪着,不停给若鵷磕头。
“你是因为舍不得孩子,所以才答应帮太子吗?”若鵷的泪也落了下来,静静瞧着杜鹃道。知道了原因,若鹓释然了大半,杜鹃为的是她肚中的孩子,她不能责怪杜鹃作为母亲的立场。
杜鹃的唇在打颤,轻轻点了点头。见若鵷迟迟没有应她,杜鹃紧张道:“格格,是奴婢背叛了您,是奴婢对不起您,可孩子是无辜的,求格格让奴婢把他生下来吧。”
知道自己的走神让杜鹃误会了,若鵷忙道:“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你别担心,方才太子妃来过,我瞧她的意思,是准了你进毓庆宫。你如今怀了太子爷的孩子,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可没想到,杜鹃却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又开始不停地磕头,慌张道:“格格您别这样说,是奴婢对不起您。当初太子爷虽答应事成后将奴婢收作侍妾,可奴婢当时只是想着生下孩子,这孩子再怎么说也是太子爷的骨肉,他们不会伤害他,而奴婢,便以死谢罪。求格格,奴婢真的是没有办法,奴婢日后一定会一死向格格谢罪的,格格……”
“杜鹃,你别这样。”若鵷好不容易止住杜鹃的动作,轻声道,“是我吓到你了吗?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若要去毓庆宫,我也绝不会反对,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孩子。若说初闻此事时,我也确实怨怪你,可知晓了你的苦衷,我便不会了,这件事上,你没有错。”
“格格……”杜鹃喃喃道,“格格当真不怪奴婢了吗?”
拉过杜鹃的手,若鵷叹道:“若是你我再交心些,或许可以让你把这件事说给我听,我也好替你拿拿主意,也就不至于让你为难至如此境地了。”
“格格,是奴婢的错。”杜鹃泣道,想起什么,杜鹃忙问,“奴婢听云澈说,格格为了换回奴婢,竟要嫁去毓庆宫吗?”
若鵷欲言又止,终是长舒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格格,都是因为奴婢,奴婢知道您不喜欢太子爷,是奴婢害了您,格格还牺牲自个的终身大事,保住奴婢的命。”下定决心似的,杜鹃道,“格格,您把奴婢交出去吧,您别去毓庆宫。”
若鵷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傻杜鹃,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就算把你交出去,我也去定了。好在皇上应了我,等我从盛京回来再议出嫁一事,还要好几个月呢。你不要多想,安心养胎吧,想来不日,太子与太子妃就会将你接去毓庆宫了。毓庆宫不比凤音阁,凡事小心些,不过你的性子我倒也放心。”
“格格,奴婢、奴婢不想去毓庆宫,奴婢只想跟着格格。”杜鹃抓着若鵷的手不肯放开,哭道,“格格,求格格别撵奴婢过去,奴婢真是怕极了太子爷,奴婢不想去……”
一手握着杜鹃的,一手揽上杜鹃的肩膀轻轻拍着,若鵷蹙眉道:“你真的不愿去吗?虽说太子爷为人严厉些,可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又怀了他的骨肉,想来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格格,奴婢不愿意,奴婢每次一瞧见太子爷,晚上就会做噩梦。”杜鹃神色惊恐,不停道,“求格格别撵奴婢过去,奴婢只想跟着格格,奴婢要伺候格格一辈子。”
若鵷一时为难,道:“可你怀孕一事既已让太子知晓,就算你不想去毓庆宫,怕也难。不过,我倒是可以求求皇上,只是你这孩子,一旦生下来,以后怕再也见不着了。”
杜鹃一怔,一手轻抚上小腹,神色凄然,轻声道:“只当奴婢与这孩子无缘。”
瞧见杜鹃模样实在让人心疼,若鵷还是心软了,轻声道:“别担心,或许还有机会,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倒是杜鹃,轻声笑道:“格格莫要再替奴婢费脑筋了,格格肯原谅奴婢,已是对奴婢莫大的恩典了,格格再不敢奢求什么了。”
若鵷没再说什么,微笑着与杜鹃对望,轻轻拍了拍杜鹃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