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追早逝,沐容是老太君一手带大的,二奶奶李乐昌更是为了爱情、为了丈夫儿子,放弃了她自己的生活习俗,也开始与沐家一样的吃大肉。
平远候夫人笑了一下,略有些尴尬,即便沐容没了父母,可她还有祖母,还有叔父、婶娘。她岔开话题,“今儿我来,一是瞧瞧你,二是听说你与鬼医公子相熟,在他那儿能说得上话。你看能不能说服他入宫给皇上瞧病?”
沐容恭谨地答道:“舅母,鬼医公子是我朋友不假,可我做不得他的主。我着人去请他过来可好?撄”
凉帝杀了沐家三代三个最优秀的男子,她还要帮凉帝治病?这是开玩笑的吧。
她不会救,相信鬼医淳于瑾也不会救。
淳于瑾只认钱不认人。
沐容想到凉帝收没沐家家业,害得她花了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才从官府手里赎回来。西凉皇室对沐家,何等凉薄无情,而沐家为西凉几代浴血沙场,沐家多少儿郎在沙场战死、又有多少人满身伤痕,换来的不过是“晋国公”的一个虚名。
沐容对身侧的沐冬道:“将鬼医公子请来。”转而又斥走了屋内其他的下人,自己亲自提壶蓄茶,侍女冲泡的乃是“八宝茶”,里面有红枣、桂圆、茶叶和冰糖,这是西凉贵族们最喜爱的茶叶。
大皇子妃道:“沐表妹能否与鬼医公子说说好话,让他通融通融少讨一些诊资。五弟的眼睛不能盲,药材我们预备,最多只能凑足一万两黄金……偿”
忆前世,李冠登基,是如何利用她与沐家。
今生沐元济父子依旧惨死,不同的是,沐家其他人因为逃得快,得已保全性命。可朝廷对一个刚出生的男婴都不放过,其手段又何其毒辣。
沐容正色问道:“大皇子妃,大皇子准备将储君之位让与五皇子?”
这话何意?
平远候夫人大吃一惊。
大皇子妃的脸色也不好,她求鬼医给五皇子治眼睛,与储君之位有何关联。
见二人皆是不解,沐容不紧不慢地道:“汤暖心与五皇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汤家原有心将汤暖心许配五皇子,一旦五皇子康复,他们的联姻将会锦上添花。飞虎大将军汤有为尔今是西凉第一武将。大皇子与大皇子妃的结合,乃是皇子与第一文武联姻……”
她说得如此明显,难道二人就没想过往后。
范皇后有眼里,自来只有长子李豪,对嫡次子李冠多有疏忽。
李冠一旦康复,怎会将储君之位恭手相让。
五皇子拥有第一武将的支持,大皇子有第一文武的支持,二人旗鼓相当,谁胜谁负难说。
平远候惊诧于沐容的话,他们从未想过此事,京城早有人说汤有为之女汤暖心与李冠之间有情意,但那只是谣传,一直没得到证实过。
大皇子妃摇了摇头,“不会的,上回五弟还说……他与汤姑娘之间是朋友……”
该说的,她说了。
沈容昔日与周帝密谋,剜去李冠的双眼,就是想断了李冠问鼎西凉皇帝之心。西凉不可能会扶一个身残之人为皇帝。
沐容勾唇一笑,“大皇子决定要救治皇上与五皇子?”
他们是否是真心相救,与她又有何干。
但,她想到的事,就得说出来。
不是为大皇子妃,只是因为过去若干年,平远候府的海氏、舅母与范皇后待她不错,曾经的西凉皇家也无恩怨的,但在凉帝下令杀沐元济,下令夺去沐家家业,下令要杀沐家男儿的那刻,最后的一点恩情也都抹干净。
沐容素来就是恩怨分明,曾经沐家守护西凉,这是对西凉百姓之恩,但西凉皇家给了沐家一份荣耀,这荣耀换成任何一个帝王,都会赐下,可谓功臣相抵。但从今往后,沐家对西凉皇家已经寒心。
沐冬领着鬼医进来。
鬼医莞尔一笑,“容容,你找我?”
沐容勾唇微笑,“我舅母与大皇子妃想请你给凉帝、五皇子治病,瞧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少收些诊资,可好?”
鬼医蹙着眉头,“五皇子的双目能治,得用挚爱至亲之眼换上,五皇子的至亲乃是父母兄弟,挚爱便是身边女子,不知是谁愿意把双目换与他?”
这治眼,是用另一个人的眼睛换上去?
大皇子闻到此处,惊愕不小。
鬼医则打量着大皇子妃,“早前是十万两黄金,现在瞧在容容情面上,五皇子要治双目最少八万两黄金,一钱金子都不能少,最低价。本医给北齐皇帝治病,可是这价儿的百倍不止……”
平远候夫人道:“鬼医公子,不知与我国皇上治病需多少诊资?”
“西凉皇帝与北齐皇帝一样皆是大国皇帝,照着北齐皇帝的诊资来如何?”平远候夫人正要还价,鬼医补充了一句:“若西凉人承认他的命比北齐皇帝的命贱,我少收些也使得。”他一脸心安地道:“神医族后人行医,都是量力收取诊资,若是乞丐,当分文不取,若为帝王当收最贵的诊资……”
他昨晚方给凉帝下毒,现在又要给他治病,这诊资自是不能少的。
大皇子妃道:“不知鬼医公子给北齐皇帝治病,收授多少诊资?”
“折合黄金百万两。”
百万两黄金!
这几个字,快速地从几人脑海里掠过。
给人治病,就能讨人百万两黄金的诊资,天下未闻。
鬼医笑得云淡风轻,“太医们收费低,二位若是嫌贵,可另请高明。”
凉帝的病,平远候夫人知道。
每月新月悬挂之时,凉帝的怪病就会发作。
范皇后着实担心,再这样下去,凉帝的一世英明就会毁于一殆。
让西凉朝廷拿百万两黄金给凉帝治病,这如何拿得出来,这几十年战事不断,西凉国库早已经入不敷出,亏空颇大,否则凉帝怎会连沐家、冯家收没的家业都瞧得上,他实在没有赏给沐家的银钱了,只能将爵位赏给了沐元泽。
平远候夫人轻咳一声,冲沐容眨眼睛。
沐容会意,问道:“鬼医,不能再便宜些。”
“容容,你是我朋友,我瞧着你的面子上已给五皇子算了半价,再便宜我们神医族的医术就当真不值钱了。五皇子的眼睛八万两黄金,西凉皇帝的病百万两黄金,不能再少。”
沐容面露难色,走近平远候夫人道:“舅母,他确实是收这价儿的。你看……要不是再回去商量一番。”
外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鬼医公子,黄金我已经凑足了,劳你前往五皇子府一趟。”
鬼医眯了眯眼,又是一笔黄金,“八万两?”
大皇子李豪肃容道:“一钱不少。我已经将黄金预备好了,就在五皇子府,有劳鬼医。”
鬼医似信非信。
他可不怕!
他不仅擅医,同时也擅毒,何况他的身边还有茶奴、琴奴两人,这二人都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鬼医呵呵一笑,“要治五皇子的双眼,就得有人献出一双眼睛,挚爱、至亲之眼不可,你可找到了?”
李豪答了句:“有!”
鬼医对着空中大喝一声“茶奴、琴奴,今儿又有生意了,启程前往五皇子取黄金。”他粲然一笑,“你前儿说要给他治眼,本医就备了药材,瞧在你是容容表哥情面上,就不让你们另掏药材了,走!”
大皇子妃道:“沐九姑娘,我告辞了!”
她的出现,原就是替五皇子求医的,既然鬼医应了,她就没有再留下的道理。
寒喧几句,鬼医随李豪、大皇子妃离去。
平远候夫人轻叹一声,“容容,不如去范府长住……”她到底还是不放心,来的时候,海氏与平远候也说了,让她将沐容接到范家去。
沐容道:“谢舅母相邀,只是家父新逝,照着规矩,我要回乡守孝。”
“舅母是很喜欢你的,很希望你能去范府住些日子,这些年,你外祖母与皇后姨母可没少念叨你……”
沐容苦笑着。
她不会随平远候夫人去的,在沐家有难的时候,她得与家人在一起。
平远候夫人见沐容不肯去范家,忍不住又是长叹一声,伸手轻抚着沐容的小手,“近来,明儿一早你就要回晋阳,回头我令府中婆子下人给你备些路上吃的干粮,就不送你了。”
沐元济死了,虽然沐容是范家的外孙女,只怕再不能如前了。
平远候夫人深深地明白,过去若干年,她也好,还是范皇后也罢,除了对范追的愧疚之心,还有了大部分的原因是沐元济是飞龙元帅,手握重兵,是范皇后需要借力的对象。文有平远候,武有沐元济,数年来,范皇后能稳坐后位。
沐元济没了,沐家的势力也不如前。
范皇后能否如以前那般看重她,只怕难晓。
但有一个人不会变——海氏,海氏对范追的愧意,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重,她更想弥补沐容。
范家上门来接,沐容不愿去,也拒绝了范家想给她的弥补。
平远候夫人很无奈,最终化成了一声长长的轻叹,上了元帅府大门外的马车。方大半个时辰,李睿识已备了两车礼物前来,一车依旧是纸扎冥财之物,另一车是吃食布帛,这份执著劲令人感佩。
李睿识迎了过来,行礼问道:“平远候夫人这便离开了?”
平远候夫人笑微微地道:“难道你有这份心。”
“沐家是忠臣良将……”
可惜,这么看的人不多,在沐家危难之时,能站出来替沐元济求情的人也不多。
范家、金家不敢火上浇油,亦有退避这意,何况是那些无干的贵族。
沐元济死了,整个朝堂除了军中为他不值,为他愤怒,真正伤心唯有沐家。
李睿识令人取了纸扎等物,着心腹小厮在沐元济的灵前烧了,自己则去寻沐容。
沐十郎一脸哀切,沐元济没儿子,虽然过继了沐盛荣,现下也没了,大房就剩一个男丁——沐世安。
沐世安前几日刚中过毒,身弱体虚,不能久跪,大多时候都是沐十郎在顶着。
法师们还在诵经,嗡嗡之音,令人心下静宁。
沐容站在院子,久久地望着天空发呆,就似什么也没想,又似想得太多,多得脑子快要装不下。
她还是忘不掉沐容前世记忆里最难忘的几幕:满殿的尸体,打入冷宫后被剜去的双目、被废掉的双腿……
“沐九娘!”李睿识温柔轻唤,他的声音,将她接回了现状。
她不是前世时的沐容,她只是她,是另一个沐容。
性格决定命运,这话很有道理,不同的性命,会在不同的岔路选择不同的路,人生就是一条不能停下的路,只要你活着,就要在不同的岔路做出选择。
婚姻是路,让你选择也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朋友是路,让你选择与怎人的人共行……
亲人,却是不能选择的。
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去走自己的路。
李睿识笑微微地道:“我来瞧你!备了些纸扎到你父亲灵前烧祭,又给你预备了一些衣料……”
“睿世子,纸扎等物收下,可旁的东西,你还是带回去。”
她不会接受李睿识的礼物。
纸扎不值钱,就算是一车,也不过二三两银子。
但衣料不同,大周的上等绸缎到了这里,就贵了少则三成,多则五成,也只西凉的贵族才能穿得上。
李睿识一阵心痛,“沐九娘!”他定定地看着她,让他动心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聪慧,他们是这样的相识,一样的过目不忘,“那是我用心替你预备的。”
“睿世子,我现在在守孝,大红大绿的衣料着实用不上,请带回去吧。”
拒绝,只是一句话。
她对李睿识从来没有好感。
即便李睿识不错,仅是旁人的事,也她无干。
“沐九娘!你还在对我当初退婚的事……”
沐容打断他的话,“我感谢你提出退婚,否则到了今日这样的情形,我又该何等为难。”她恨凉帝,恨他的残忍,恨他想让沐家所有男子死,而在这时代,男人是家中的支柱,能保护女子。
她甚至于恨西凉的皇族、朝廷……
恨他们,在沐元济被打入天牢之时,没人替沐家求情。
如果朝堂上再多几个人说话,也许沐元济就不会死。
她不是迁怒,只是觉得这样的西凉不值得扶持。
她想远远地避开西凉。
睿世子,我们之间不可能!我不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谁?”
她还是在穿越前喜欢过特工学长,现在的她心中空落落的,赵熹喜欢她,但他喜欢的是曾经的沈容。
鬼医待她也不错,可她对鬼医也仅限于朋友。
李睿识这人,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前世今生,她唯一喜欢的男子大抵是特工学长、她的搭档。他因救她而死的人,终其他的一生,他没有说一句“我喜欢你”,甚至在面对她傻乎乎的表白时,不是故作走神就是装傻,他却用他的死换她的生,从未回应的情感,却最是深厚。
有一种爱,并不是说出来,而是用行动来证明。
沐容每每想到她的学长与搭档,满心都是温暖,即便那已是前世的往事,却温暖了今生的她。爱,就如阳光,即便现下是乌云密布,也会有阳光普照之时。
沐容勾唇苦笑,“睿世子,就算没有当日你去晋阳退婚,我也不会与你结为夫妻。”
“为什么?”
“我爱吃大肉!我不会为你放弃吃五花肉、红烧肉、水煮肉等美食。”
在他的意识里,西凉京城有太多的汉人贵女嫁入回人名门,亦有回人名门嫁入汉人豪门,这是几十年前,第一位西凉皇帝定下的规矩,而这位皇帝就娶了汉人贵女为皇后,若非他是汉家的女婿,就不会得到岳父和舅兄的支持成功建立西凉国。
在李睿识看来,生活习俗的不同早已不是问题。爱情,不分种族,不分年龄,不分文化,可沐容却说她爱吃大肉,所以不会为他放弃。
李乐昌、金达梅嫁入沐家,从早前不沾大肉,也尝试着吃用,尤其是李乐昌远离京城,早已经与汉人女子的习俗一般无二。
李睿识微微蹙眉,“你不愿为我放弃自己的生活习惯,而我愿意为你吃大肉。”若是右贤王听到这话,指定会抄着大棒猛揍他一顿。他只是不想失去,只是想让这个比他还聪明的女子动心。
沐容勾唇苦笑,“是否吃大肉、喝酒,那是你的选择,与我无干。”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如同他非要一个为何不喜欢他的原因,所谓的原因也不过是找出来藉口罢了。显然,李睿识不晓得其间的原因,只当是她因为“大肉”问题而止步。
因为爱,所有的沟壑都可以跨越。
又因为不爱,再如何的门当户对,也可以“无缘对面不相识”。
沐容说得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旁人的事。
李睿识若是真正的聪明人,就当明白,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抱负,她的人生是与他完全不同。
李睿识道不出的失望,“你……不感动……”
他要吃大肉的事,一旦说出去,指不定会遭到怎样的处罚,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习惯,而是放弃了信仰,背弃了祖训。她怎能不感动呢?
沐容淡淡地道:“我不会左右旁人的选择。”
她不喜欢他,他做什么于她来说都是徒劳。
西凉皇家太过凉薄,她不否认,她也是一个薄情的人,但是对于亲人,她是爱护的,对错是非她亦有自己的原则。
李睿识也好,李冠也罢,她都不会接受,这无关种族,只是因为他不喜欢他们。
“睿世子,九娘以为,你还是应该听从你母妃的安排,寻一个志趣相同、喜爱相同的京城贵女为妻!”既然话说到这份上,索性让他绝了念头,“我要的,你给不了。”
李睿识急切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的夫君一生只能有我一人,不能有旁的姬妾、通房……”
李睿识一面说着对她如何真心,可他从大周归来之后,还不是听从右贤王妃的安排,收了四位侧妻,因顾忌他尚未娶嫡妃,方没让她们有孕。
西凉皇家的男儿,哪个不是几个妻子,嫡妻、侧妻,他们的嫡妻只一人没错,可侧妻却可以有很多人,不像大周、北齐等中原各国的贵族,侧妻最多只得二人。
李睿识顿时有些落败:“我为你争取嫡妻之位……”
“睿世子,你不能懂得我所想,正如我理解不了你所想。”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鸿沟。
李睿识认为给她嫡妻位就是最好的。
可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要的,是一个可以平等对待的男子,而这个不会是李睿识。
李睿识不甘心地问道:“如果我送走家里的四位侧妻,你是否会嫁我为嫡妻?”
沐容说得肯定:“不会。”
没有半分的迟疑,肯定得让李睿识有些难以理解。他如此喜欢她,近乎天下皆知,而她却是无情的拒绝。
“你喜欢了旁人?是谁?不会告诉是那个半老头子的鬼医吧?”
沐容没答。
李睿识蹙紧了眉头,“我输给了鬼医。”
鬼医长得不如他,年纪不如他,出身自不如他……
李睿识似堕入冰窖。
沐容沉默,如果这个错误的认知能让他放下,就让他这样看罢。李睿识如何看的,她不在乎,她只知道,她不喜欢他。
李睿识将手放在胸前,微微顿首,行了个标准西凉宫廷礼,“我明白了,往后再不会纠缠你。”
爱上她,只因她与他一样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放弃她,则因她爱上处处一个不如他的人。
曾经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原来也只是一个寻常人。
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爱一个人可以是惊艳一幕,对一个人失去想法,也许只会是因为突然间的事。
他死心了,也释然了,李睿识带着他备的礼物离去。
募地回首间,他看见沐容静默地立在路口,似在沉思什么。
此去一别,他年不知何时再相见。
沐九娘,我会放下你,就如最初不曾动心。
沐冬将李睿识送出大门外。
沐容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令沐夏、沐冬二人整理了一下鬼医送的药材补品、衣料绸缎等物,她原是用不着的,但她要带回晋阳送给家里人。
沐夏、沐冬是未名宗的弟子,亦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