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我不后悔
月嫂抱着小九走出卧室,反手关门的时候瞧见康誓庭站在走廊,本来就惆怅的脸顿时欲说还休,“太太她……”
“有和小九说话吗?”康誓庭问。
月嫂摇头,“就喂了奶,但不说话,小九喊她她也没回应。”
康誓庭默然稍许,低声道:“我知道了。”
“……太太真的不回刑园吗?”月嫂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犹豫道:“她昨天已经没有去守灵,再过两小时,那边也该出殡了,她……她真的不过去吗?”
康誓庭看向紧闭的房门,“刑园在催吗?”
“嗣枚小姐又打来电话问。”月嫂是刑园送来的人,对刑园家破人亡的现状,感伤甚于唏嘘,“先生,你劝劝太太吧,刑先生出殡,大少爷又是那个样子,太太是长女,应该到场的。”
康誓庭没有答应,只轻声说:“你带小九下去吧。”
月嫂叹气,抱着小九去楼下婴儿房。
康誓庭推开卧室的门,就见刑怀栩靠在床头,身上盖着绒毯,听到声音,她扭头朝他望来,一双眼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康誓庭坐到她身边,见床头的早餐还是满的,她一口没吃。他端起粥碗,舀了一勺,递到刑怀栩嘴边。
刑怀栩定定看着他,嘴唇发白起皮,嘴角还有一个血色的泡。
“吃一口吧。”康誓庭柔声劝,“你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了。”
刑怀栩嘴唇紧抿,无动于衷。
康誓庭放下粥碗,换上月嫂早起炖的汤,“不吃饭,喝点汤吧,要不然小九也要饿肚子了。”
刑怀栩的睫毛颤了一下,半晌才凑近汤碗,抿着嘴一点点往下咽。她喝得很慢,许久才喝完半碗,然后再也不肯碰一下。
康誓庭替她擦了嘴,又去梳妆台上找来润唇膏,仔细抹在她干燥的嘴唇上,不小心碰到她嘴角的泡后,疼得她往后避。
“抱歉。”康誓庭小声道歉,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刑怀栩滑进被窝,侧蜷着身体,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
从医院回来后,她就不让人拉上窗帘,到了夜里也要打开全部的灯。她不睡,总睁着眼,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会支着脑袋打个小盹,很快又惊醒,双眼瞪得愈大,出一身的汗。
康誓庭第一时间找来刑怀栩过去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守了刑怀栩半天后出来,无奈摇头,说以刑怀栩目前的精神状态,她也无能为力——刑怀栩拒绝沟通,或者说,她已经丧失了沟通的能力。
刑鉴修的尸体被送回刑园,夏蔷垮了,刑真栎还没醒,刑嗣枚几次打来电话哭着求刑怀栩过去陪她,可刑怀栩始终毫无回应。
谁也想不明白刑怀栩为什么拒绝参加刑鉴修的葬礼,许珊杉去世的时候,刑怀栩尽管痛苦绝望也咬牙全程操持,如今换成刑鉴修,她却连卧室的门都不肯踏出一步。
段琥来看过刑怀栩,刑怀栩对着他和对着康誓庭并无区别。
“她这个样子很危险。”段琥私底下对康誓庭说:“我妈走的时候,我爸没用,我也只会哭,那时候觉得我姐真是全天下最坚强最可靠的人,可刚刚看了她,我才知道她其实是全天下最脆弱最可怜的人。”
“我姐很小的时候有次说漏嘴,她说最大的心愿是我妈和她爸复婚,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为了这我很生气,质问她如果我妈和她爸复婚,那我和我爸怎么办?”段琥说:“从那以后,我姐再没提过这事,但我知道,这就是她的梦想,这辈子唯一的梦想。刑叔叔和我妈是她的执念,哪怕他们永远不可能再在一起,只要还活着,还能陪着她,她就可以接受一切的现实,继续偷偷做她不切实际的梦。”
无依无靠的刑嗣枚在催段琥去刑园,离开康家的时候,段琥对康誓庭说:“我妈走了,现在刑叔叔也走了。我姐失去的不仅仅是亲人,还有支撑她人生至今的支柱,能帮我姐的人只有你和小九了。”
康誓庭也是许久未眠,刑怀栩的痛苦同样在啃噬他,“我想救她,但我也害怕。”
“你怕什么?”段琥问。
康誓庭茫然道:“你妈妈走的时候,带走了栩栩的一部分灵魂,现在她爸爸也走了,我知道我会再次失去她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很可怕,人心是最没法掌控的,它就在那儿,碎了、破了、缺了,永远不可能复原如初。就像你说的,栩栩的心底一直有个家,那里生活着她们一家三口,那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才是她真正的避风港,而不是我,也不是小九。”
“如今,那里已经不是家了,那里是一处墓穴,葬着她妈妈,葬着她爸爸。我觉得,她也想把自己葬在那儿,永远做一个孩子。”康誓庭的喉咙很涩,隐约还能闻到铁锈的气味,他很沮丧,比起过往任何时候都要沮丧,“比起做我的妻子,做小九的母亲,她更渴望做她父母的孩子。”
那天,刑怀栩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在刑鉴修的葬礼上。
她一直躺在床上,保持同一个姿势,望向窗外的眼里有着谁也看不透的霾。
康誓庭始终陪在她身边。
期间,康炎打来电话,说康老爷子想去刑园吊唁,却被刑园管家拦在门口不让进。
康誓庭心里咯噔,认为老爷子此举不妥,又担心悲痛欲绝的刑家人有过激言行,劝康炎带老爷子回家。
康炎的口气也很无奈,说老爷子坚持要送刑鉴修最后一程,即使不能进去,也要在门外等着。他一句话接连叹气三声,最后说,阿庭,谁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你不要恨爷爷和爸爸。
电话那头哀乐喧天,康誓庭没有回应康炎的话,只沉默着挂断电话。
段琥后来告诉康誓庭,刑鉴修的灵柩车驶出刑园大门的时候,康老爷子就站在刑园路上,那天太阳很晒,老爷子被康炎扶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刑鉴修的骨灰被葬在刑家的墓地上,和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葬在一处,身旁还有他的两个弟弟。送行队伍浩浩荡荡,真正的刑家人却所剩无几。
人人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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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誓庭从刑鉴修去世那天起再没去过公司,他整日守在家里,生怕一个不留神刑怀栩就要“出事”。
刑怀栩没有“出事”,她只是吃的越来越少,本来就不胖的人飞快瘦成纸片,看上去比刚怀孕时还糟糕。本来给小九循序渐进断奶的计划被迫猝然实施,小九不能适应,整日哭闹,哭得嗓子都哑了。月嫂想尽办法给他喂辅食,但小九拒绝得很强硬,叫人头疼。
赵祈听说了情况后,又带来一位经验丰富的保姆帮忙,三个女人把小九捧在手心里照顾,勉强解了康誓庭的后顾之忧。
小九的问题可以解决,公司的事也有人处理,生活里的一切烦恼终会有拨云见日的那天,可唯独刑怀栩的心理需求,成了康誓庭无解的难题。
用尤弼然的话来说,刑怀栩这个人的这颗心本来就是半敞半闭的,过去尚且没多少人明白她的想法,如今她彻底关上心门,那个世界就彻底封闭了,没人能进去,她也出不来。
生病的刑怀栩不吵不闹,永远安安静静,医生让她服药,她会乖乖配合,药物起效果后她会睡着,可每回醒来仍是一身的汗。
康誓庭问她是不是做噩梦,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眼睛——那儿湿漉漉的。
康老爷子重金请来最好的心理医生,医生事后和老爷子谈了许久,送走医生后,老爷子一宿没睡,第二天揉揉眼往孙子那儿去。
赵祈知道了来龙去脉后好一阵不肯和康老爷子说话,她又气又痛,知道老爷子去见刑怀栩,后脚立刻跟上,总算在康家客厅把人拦住,“她都这样了,你就别再刺激她了!”
康老爷子说:“我必须和她谈谈,这一关她无论如何都得迈过去。”
“你能和她说什么啊?”赵祈脾气上头,冲康老爷子怒吼,“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康炎来拉她的手,想劝她冷静,被她一把甩开,“你总嫌康炎没能力,嫌我败家,可我们夫妻俩就算不能光宗耀祖,也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赚再多的钱有什么用?把康家做到世界第一又有什么用?你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你算哪门子的长辈?刑家会家破人亡,你敢说你没半点责任?栩栩会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你的错?”
“不要再说了!”康炎用力拽赵祈,把她拽到身后。
康老爷子反倒冷静,“让她说。”
赵祈哭道:“现在这个家里,有哪个人是快乐的?有哪个人是不痛苦的?我孙子做错了什么?我儿子做错了什么?我媳妇又做错了什么?我是没能力保护好他们,难道我连指责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康老爷子问她:“你想指责我什么?我做的那些事,并没有对不起康家。”
赵祈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对的?你难道一点都不后悔?”
“你别说了!你……”康炎戛然而止,尴尬地看向二楼。
刑怀栩不知何时走出来,就站在二楼走廊,静静地朝他们看。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刑怀栩,康誓庭走向楼梯,要上去扶她,刑怀栩却自己走了下来。
她一路走向康老爷子,步伐不是很稳。
康老爷子看着她,想上去搀她一把,半抬起的手又迅速垂下,坚硬地握在身侧。
刑怀栩有半个月没开口说话了,她嚅动嘴唇,半晌才沙哑道:“……你……真的不后悔?”
“刑家因我破产,刑真栎因我跳楼,刑鉴修因我而死,都是我的错。”康老爷子盯着她,一双浑浊的老眼因为压抑的情绪悄悄浮上氤氲的水汽,他深吸口气,一字一顿,偏要把所有话说得一清二楚,“可我不后悔,栩栩,我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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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怀栩的状态还是不好,抑郁症厌食症自闭症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统一,医生愁容满面,家人也苦不堪言,唯独与她整日朝夕相对的康誓庭觉察出些许的转机。
最初的变化可能只是刑怀栩一个眼神的移动,慢慢到她偶尔被吸引注意力的一个转身,康誓庭心怀希望,认为那扇门或许又被悄悄推开了一道缝。
至于是什么力量推开了门,他没有肯定答案,他唯一相信的是,刑怀栩又活过来了。
记忆里那是许久之后的一个下午,不小心睡着的康誓庭骤然惊醒,没在床上见到刑怀栩,他吓一跳,立即冲到楼下,还未出声唤她,就见她孤零零站在厨房里。
“栩栩?”康誓庭小心翼翼走近她,连声音都不自觉压低,生怕惊扰到她。
刑怀栩脸色苍白,像幽灵一样杵在橱柜前,她说:“我想吃东西。”
这段时间,她偶尔也会开口说话,但从未如此清晰地表达过什么需求,康誓庭一时受宠若惊,竟有些不知所措,“你想吃什么?我马上让她们做。”
刑怀栩缓慢摇头,似乎陷入沉思,“……你还记得学院路的蛋糕店吗?我想吃他们家的黑森林。”
康誓庭记得那家店,那是刑怀栩给他过的第一个生日,在老屋里,她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块手表,百达翡丽,至今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不知道刑怀栩为什么忽然想吃那儿的蛋糕,他甚至不确定那家蛋糕店还有没有营业,可只要是她想要的,他一定会给。
“你等我,我现在去买。”康誓庭热切地问她,“还有其他想吃的吗?学院路那儿有很多小吃,想吃吗?”
刑怀栩还住在学院路的老屋时,康誓庭时常给她送饭,有时候事务缠身,他会亲自给她订餐,为此他实地考察过学院路附近的所有餐厅,既要美味也要放心。
“不要了。”刑怀栩说:“你早去早回。”
康誓庭笑着答应,飞快出门。
越接近六月,天气越热,康誓庭只下楼去到停车场便出了层薄汗,但他满心雀跃,哪怕对着楼外焦灼的日头,也心无旁骛。
刑怀栩想吃东西了,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刑怀栩搬出老屋后康誓庭便再没去过学院路,可这条路他过去往往复复走过多次,相当熟悉。他把车停在路边,飞快跑进蛋糕店点单的时候,路过的学弟学妹还有认出他的,他摆摆手,想起自己和刑怀栩错过的大学时光,忍不住笑。
拎着蛋糕回程的时候,康誓庭往官部巷里望了一眼,巷子里的三角梅又是一年红艳如霞,可惜他看不见那栋老屋,也看不见那道时常绊住刑怀栩的门槛。
康誓庭开车进小区,在进停车场前遇到自家保姆,他放慢速度,从车窗里招呼她,问她下楼做什么。
保姆拎高手里的食品袋,说太太想吃新鲜荔枝,让她下楼买。
康誓庭疑惑道:“荔枝?她不喜欢吃荔枝啊。”
保姆来得晚,对刑怀栩的喜好习惯并不了解,听到康誓庭的话,讷讷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就像一盆凉水浇到发热的脑袋上,康誓庭跳下车,急匆匆往大楼里跑,他跑得很快,连刻意买回来的蛋糕都落在车里。
他冲回家,进门最先看到抱着堆衣服从阳台进来的月嫂。
月嫂被他的急切惊到,“怎么了?”
康誓庭问:“栩栩呢?”
月嫂说:“和小九在卧室里啊。”
康誓庭见月嫂神色如常,悬空的心稍稳,但他还是往楼上跑,慌乱地想去验证什么。
他推开卧室的门,没有见到刑怀栩和小九,他又往书房去,仍是没看到那对母子,他的心七上八下开始狂跳。
他找遍二楼都没找到刑怀栩和小九,他往楼下厨房跑,边跑边喊,“栩栩!栩栩!”
月嫂把衣服往沙发上一丢,也急了,“这是怎么了?”
康誓庭说:“我找不着栩栩!我找不到她!”
“刚刚就在二楼的啊!”月嫂难以置信地跑上楼,找了一圈没见到刑怀栩,也急了,“刚刚就在二楼啊,我就是去外头晒个衣服!”
康誓庭找不到人,马上给小区保安打电话,问大门那儿有没有见着刑怀栩。
大门的执勤保安说确实见到刑怀栩,她坐着一辆蓝色宝马i8离开小区,司机是个陌生男人。
康誓庭让保安马上调监控,找出那辆车的车牌。
他快步回到卧室,房间里整整齐齐,刑怀栩的东西都没被动过,他又去书房,翻找抽屉。
最坏的结果让他找到了——刑怀栩带走了自己的证件和护照。
保安发来宝马车的车牌,康誓庭没有浪费时间,马上给熟人打电话,让人找宝马车的车主,又让人查刑怀栩的护照号有没有订过任何航班。
他心慌意乱,往楼下跑的时候差点跌倒,吓得月嫂惊呼出声。
等康誓庭跑到楼下上了自己的车,委托的人打来电话,说查到了刑怀栩的航班,两个小时后起飞,目的地是美国西雅图。
康誓庭往机场赶,途中又接到另一个电话,说查到了宝马车主,是李闻屿。
康誓庭很吃惊,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个人,更想不到刑怀栩最后会把离开的契机放在这个人身上。
他一路风驰电掣往机场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等他到达机场,刑怀栩的飞机已经起飞了。
康誓庭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突然想起那年他出差回来,刑怀栩来机场接他,天降大雨,他们被困在拥挤的大厅里,刑怀栩就坐在他的行李箱上被他像个小孩推着动。
那时候的刑怀栩娇嗔可爱,会在雨夜里念一首诗,会在无穷尽的黑暗里拉紧他的手。
那时候的他们第一次明白人的生和死有时候只隔着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