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邓,以后我把阿一就交给你了。”
病榻前,李氏紧紧抓住新妇邓辰令的手,望向邓辰令的目光,盛满笑意,好似有流光划过,闪亮绚烂,“得此佳儿佳妇,阿娘只盼着你们,能一生不离不弃,子孙瓜瓞绵绵。”
手上传来的冰凉之感,让跪着的邓辰令心惊,只是面上未显,“请阿家放宽心,儿会与夫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是对李氏的允诺,也是对婚姻的愿望。
“好,好……”李氏连道了几声,发觉儿子阴郁的目光陡现一抹温情,这儿妇,是她相中,也是儿子点头的。
儿妇出身大家,她也能放心。
不放心的,却是儿子郑谋。
李氏望着眼前跪着的长子,面庞俊秀,与夫君有七分相像,只是皱着眉头,透着一股子怨气,李氏心已成灰,握着邓辰令的手,都显得无力,“阿一,记得听你五叔叔和小姑姑的话。”
“不要怨恨你阿耶。”说到后面,不自觉地阖上眼。
“阿嫂。”病榻上扶着李氏的郑绥禁不住喊了一声。
不远处的郑纬忙地吩咐候在屏风外的疾医,只是人未上前,李氏已睁开眼,盯着郑谋的目光,带着几分恳求,”阿一,你记住了没?”
“唯。”
男儿有泪不轻弹。
郑谋磕头应声,低头一刹那,眼泪滑落,滴在衣袖中,不见了痕迹。
得了儿子这一声答应,李氏才放心。
她怕将来有朝一日,父子团聚,演变成反目成仇。
李氏抬头,望了眼不远处屏风前跪着的郑纬,轻声道:“你们都下去,我和五郎有几句话要说。”
屋子里人皆一惊,毕竟,这屋子里只有五人,郑纬郑绥郑芊兄妹,郑谋邓辰令夫妇。
迟疑片刻,九娘郑芊起身,然后郑谋领着邓辰令起身,往外走去,只是郑绥没有动。
李氏回头看了眼已哭成泪人的郑绥,“熙熙,你也先出去,去洗把脸再过来。”
“阿嫂。”郑绥心里极不愿意离开,她生怕,她一离开,就见不到大嫂了,胡乱抽着手帕擦去眼泪,“我没事。”
“熙熙,下去。”郑纬声音带着少有的严肃,疾医已经和他提过,大嫂这次醒来,精神实在有限,说着,又吩咐佩兰等婢仆进来,在大嫂四周垫了几个隐囊。
对上五兄严厉的目光,随着婢仆进来,郑绥只得下榻。
一会儿功夫,人已全部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叔嫂俩人,郑纬没有上前,也没有主动说话。
李氏并未立即开口,目光不停顿地打量郑纬,自从郑纬成年后,她就没有再仔细瞧过。
十二岁的天才,年少时的翩翩郎君,名誉士林的俊才,南地郑氏的中流砥柱……
他身上有太多的光环。
而今越发显得沉稳厚重。
这份岁月沉淀、官场沉浮积累下来的厚重。
她在夫君郑经身上见过,再熟悉不过了。
这世上,能打动他们事物,不多,可以说极少。
良久,李氏才移开眼,目光依旧温和。
“阿嫂有三件事要托付,第一件,阿邓的庙见之礼,需要提前举行,就这两日,越快越好,请阿叔安排一下。”
“好。”郑纬没有丝毫犹豫。
按常礼,新妇入门,三月后才举办庙见之礼,代表得到夫家认可,可入宗庙祖坟。
事急从权,李氏这是要提前认下这个儿妇。
“第二件,南北太平之日,阿嫂希望遗骨能葬于凤凰山。”
这一次,郑纬没有立即答应。
李氏浑不在意,说了第三件事,“我死之后,不对外发丧。”
“知道我来南地,见过我的人不多,对外宣称我死于两年前的陈留之战,想必对小叔来说,不是难事。”
如果她死于两年前的陈留之战,那么,郑经就不用背负,停妻再娶的负名。
郑纬面上很平静,但内心极为震惊与敬佩。
敬佩这份高义。
道理谁都懂,但不是谁都能做得到。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调整心态,思虑这么周全细致,条理分明,目下家中女眷,无人能出其右。
聪明比得上的,没有这份心襟,有这份心襟的,不一定能有这份聪明。
郑纬俯身行了大礼,诚心诚意,喊了声阿嫂,“但凡有我在一日,我会视阿一为亲子,护其左右。”
有了这句允诺,李氏算是彻底放心了。
儿子阿一才智寻常,但有郑纬鼎力相助,哪怕无外家帮扶,今后的路也会很顺畅。
叔嫂说话的时间并不长。
只是候在外面的郑绥,如同在地狱里煎熬一般,那眼泪珠子就不曾停过,往常甚是爽利的晨风,犹豫半晌,到底没有提起,让西跨院的那位女郎,来见李氏。
此刻,自家娘子只顾伤心,记不起其他事。
但李氏如今这光景,哪还能见外人。
郑纬出来的时候,厅堂中的气氛不是很好,又听到郑绥的抽气声不绝如耳,旁边又有心不在焉、眉头皱成一团的九娘郑芊,叹了口气。
两个妹妹能学到大嫂的三分,他就知足了。
“阿细、熙熙和阿邓,你们进去陪大嫂说话,阿一你跟我来。”说完,目光从谢幼兰身上扫过,便带着阿一出了屋子。
谢幼兰会意,眼下府中之事,全由她统筹,她抽不开身,没法歇下来,
方才郑纬临去时看了他一眼,怕是又有其他安排。
谢幼兰起身,看了眼无心待在这儿的四嫂殷氏,出声道:“阿时年纪小,怕是不能离开四嫂太久,留着疾医在这伺候,四嫂跟我一起走吧。”
“也好,我是趁着阿时午睡才过来的。”阿时是她的长孙,年才三岁不到。
殷氏麻利起了身,出门时大发感慨,“今岁还真是多事之秋。”
“只是得劳烦娣妇多操劳。”殷氏说着,特意看了谢幼兰一眼,谢幼兰比她少了将近十岁,但瞧着比她年轻太多,中书府内,别无姬妾,又极得夫君郑纬信任。
再加上,嫡庶有别。
她明明是嫂子,自谢幼兰进门以来,她在谢幼兰面前却生生矮了一截。
好不容易来了个贤良淑德的大嫂,又是个命不长的。
谢幼兰的运道,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只是接下来的烂摊子……殷氏可算是看出来了,九娘郑芊,如今也不是个省心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