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对不住你妹妹。”
“不敢,不敢。”身形瘦小的李环,听了这话,忙地起身,满脸惶恐地朝着上首的桓裕作揖。
他李家,原是徐州郊外的一户小地主,家里有良田百亩,他又在睢宁县衙里担任胥吏,算得上是小康之家,前年冬月,大雪天里,桓裕带着了一行人到郊外视察灾情,在他们家借住一晚,恰巧当时家里只有十三岁的妹妹李棠在家,带着老奴招待了一顿伙食。
再后来,妹妹就进了将军府。
他当时劝过,家有余粮,不需要妹妹委身与人为妾,然而妹妹说了句,“若能与大族联姻,是门户幸事,她今朝一去,来日李家必能改换门庭。”
之后,也果真如妹妹所言,虽离改换门庭有很大差距,但李家也渐渐兴盛起来,他用将军府送来的千两黄金,在将军府佐吏的帮助下,又购置了上千亩良田,成为方圆百里内的大户,兄弟七人皆有了前程,不论文武,成为公门中人,小弟因书读得好,还去了国子学。
六弟娶了将军府里窦郎中的妻妹。
而他自己,年前补了定远县的县令一职。
他祖上数代为吏,但离官,始终隔着一线距离,纵使才干出众,因门户所限,无法跨越。所以,哪怕瞧着是一线之隔,实有天壤之别。
“你接她回去后,好好为她择一门合适的亲事,我会另送千两黄金给她作陪嫁,算是这几年她待在我身边的补偿。”桓裕忽然眼前浮现一抹娇俏的影子,想了想,又嘱咐道:“她心气高,回李家后,你们不可难为她。”
“唯。”李环忙地应一声,低垂着头,也不敢坐,手里还紧握着,进屋后,桓裕让僮子递给他的一封放妾书。
甚至此刻,他都不曾想通透,怎么突然间,桓将军要放妹妹大归,好在为吏多年,听话顺从,是他最拿手的。
故而除去最刚开始的吃惊外,再没有不合时宜的表现。
妹妹大归后,李家的富贵前程肯定会受影响,但事已至此,他唯有老实听话,若博得桓将军一二愧疚,也足够他李家受益。
“往后,李家遇上什么难事,你可以派人来桓府找窦郎中。”
一听这话,李环的脸上,猝不及地防露出一抹激动的神情,忙地屈膝跪在地上,行了揖首大礼,“仆在此,多谢将军。”
“不必了,起身吧。”
桓裕让僮子将他扶起,然后又道:“你尽快回徐州,其余事情,我会安排沈先生处理。”
“仆稍后就起程赶回徐州。”
“很好。”桓裕欣赏李环的这份识时务,心里琢磨着,以后有机会,提拔其一二。
送走了李环,桓裕长长地吁了口气,数月来,胸口堆积的郁结一扫而空,又吩咐僮子研墨,急忙给国相沈志写了封信,把放李棠大归的事情交待一番,又做了些安排,然后派人发了出去,快马加鞭,送递去徐州。
因昨晚一夜未睡,只待清晨郑绥的高烧完全退下后,他才眯一会儿眼,于是没有去朝堂,只交待了谭元一番。
接着,又见了李环,这会子精神已然是极为疲倦,上下眼皮在打架。
已近中午,不知郑绥醒了没,不见那丫头一眼,他又无法安心。
可摸了摸下颌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青髭,想到郑绥一向爱重容貌,这般过去,若是那丫头完全清醒过来,肯定会遭她嫌弃,不得不先在外院,沐浴梳洗一番再进去。
及至他进内院,郑绥还没有醒过来,昨日夜里遭了大半夜的罪,哪怕高烧已经完全退了,这会子脸颊,仍旧过于苍白,没有血色,桓裕摸了摸有些微凉的脸蛋,禁不住心愀得厉害,把诸葛氏那一家子都记上了。
早上就没有进食。
桓裕估摸着时辰,已经睡了三个多时辰,顾不上郑绥睡得很沉,忙地把她唤醒,“阿绥,醒醒,该喝药了。”
“不喝药。”郑绥眼睛都未睁开,嘟囔了一句。
桓裕一见,却是笑了,对于喝药,倒是最敏感,整个人已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于是他和着被子把她抱起来,“昨夜宋疾医煎的药不苦,你今天再喝两剂,病就好了。”
“不要,我身体很好。”郑绥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由于帷幔都卷了起来,屋子里很亮堂,光线入眼,又瞧了眼桓裕,喊了声早,满心疑惑,“你今日在家?”
自进入京城,往常,她一醒来,都见不到他人。
“还早呢,”桓裕捋了捋郑绥散落在肩后的长发,“可见是睡糊涂了,都晌午了。”
一听这话,郑绥的困觉,七分去了五六分,瞪大着眼睛望向多宝阁上沙漏壶,已经指向了未时二刻,“怎么不早叫我。”
“你现在还病着,身体虚弱,喝完药,进点午食,再接着歇息。”
郑绥反驳了一句,“我没病,”又伸手指着桓裕的脸,“你才需要歇息,瞧瞧你这一脸憔悴,老实交待,昨晚后来干什么去了?”
啪啪地一声,桓裕隔着锦被大力拍了几下郑绥的屁股,没好气道:“小没良心的,昨晚我守了你大半夜不敢阖眼,你倒好,转身就忘得干净。”
“有吗?”
郑绥躲不开,歪着脑袋看着桓裕,怎么都回想不起来,夜里的事情,只记得到处热得厉害,不过看着桓裕越来越黑的脸,笑着赶紧讨好,“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裕郎最好了。”说着,还伸手搂住桓裕的脖子。
一见她这样,桓裕哪还不明白,到底体谅她在病中,昨夜又遭了那么大的罪,没和她计较,吩咐婢女拿了件披风,给她罩上。
她身上的那套粉色中衣,还是他清早给她换上的。
昨夜里,中衣都氳湿了三件。
桓裕抱着她在垫着褥子的榻席上坐下,“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
“不饿,不想吃药。”郑绥摇晃脑袋,望着桓裕的目光,含着几分委屈。
桓裕忽视掉郑绥的目光,摸了摸她的额头,“哪能不饿,听话,我只让宋疾医开了两剂药,今日喝完,我们就不喝了,我让厨房煮了你爱喝的杏酪粥。”说着招呼婢女进来服侍郑绥梳洗。
药还是宋疾医亲手煎熬的。
桓裕原不喜宋疾医有几分恃才傲物,尤其那副神情,不愧是郑纬身边的人,架式活脱脱的学了个十足,所幸,他对郑绥,倒是很着紧用心,兼之医术的确了得,使得桓裕倒想把这个人留下。
郑绥瞧着端进来的药,黑乎乎,冒着热气,不由眉头一紧。
桓裕接过药碗放到矮几上,用勺子搅拌了几下,试了一口,还有些烫,所以喂到郑绥嘴边时,还轻轻吹了一下,“你早上还喝过,这药不苦。”
郑绥张了下嘴,刚喝过蜜水,这会子药一入口,只觉得苦得厉害,勉强咽下去,不肯再喝,伸手捂着嘴,“先放着,等药凉了些,我一口全喝下去。”
桓裕见她微眯着眼,鼻子脸蛋皱成一团,只得依她。
后面,吹凉了汤药,瞧着她端起药碗一股脑灌进去,都不禁替她捏把汗。
郑绥放下碗,急着要水漱口。
桓裕满心无奈,“你这丫头,还跟小时候似的,喝点药,能要了你的命。”
尔后,吩咐人传午食。
一同用过午食,瞧着郑绥无恙,在她的催促下,桓裕才敢去歇息。
只是放下一头,心里又惦记着另一头,终究睡得惊醒。
躺了一个时辰,桓裕便起来了,瞧着郑绥躺在他身边,睡得极熟,替她拉了下被子,然后踩着袜子,轻手轻脚地出屋子,放下帷幔。
“郎君。”候在帷幔外面的辛夷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桓裕点了点头,手里抱着衣裳,拿着鞋子,往旁边的屋子里走去,“阿绥还在睡,你稍后多留意一下里面的动静。”说完,又问句,“郎中令可回来了?”
郎中令是指谭元,字叔一,一早去了朝里。
“前院没有消息传进来,婢女马上派人去打听一下。”
“不用了,我要去一趟前院。”桓裕弯腰穿上鞋子,然后披上衣服,这会子,没有僮子在内院,辛夷只得带着婢女上前帮忙,如今在家里,穿的是便服,不比朝服繁琐,倒是简单许多。
待桓裕穿好衣裳后,正欲转身出去,忽然见辛夷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拜贴,递到他眼前,“这是方才十郎君送进来的,说是乐安亭主过来拜会夫人,人已经到了,婢子和十郎君说:娘子病了,不便见客,现在由蔡娘子在招待。”
她……怎么过来?
去岁年底,殷氏与他和离后,俩人再没有交集。
乐安亭主,是新帝登基后,惠及母家,恩荣舅氏,赐给她的封号食邑。
蔡娘子,是桓覃的妻子蔡氏。
“人现在在哪?”桓裕捏了捏鼻梁。
“在西园那边。”这座府邸不大,西园,是前两年,殷氏把隔壁的一座大宅买了下来,打通了围墙,之后合并进来的,可谓单独成户,又极大,于是后面,桓裕把在建康没有安家的幕僚、文吏以及族人都安置在西园。
“你方才做得很好,只是这事就不必告诉阿绥了。”桓裕举了举手中的贴子。
辛夷忙地应了声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