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层凉。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足有十来日方停歇,这期间,郑绥多半是困在屋子里,很少出门,那幅甘棠湖的《雨后霞映秋景图》,业已完成。
及至雨歇,天空放晴,郑绥便迫切地拉着桓裕出了院门。
甘棠湖是柴桑的一大胜景,又是步家的私产,因此,出门也不带仆从,只他们俩人。
不几日功夫,郑绥把周围的山峰都翻过了一遍。
初秋时节,连着数日晴空万里,炙热的秋阳,烘干了山林间的潮湿,高大的乔木,郁郁森森,常绿的松柏,落叶的槐楸,满山里的叶子,有松针、槐叶、杉叶、梧桐等常见了,也有一些不知名的,飘落了一地。
无人清扫的石阶上,更是铺有厚厚的一层,郑绥踩上去,只听沙沙作响。
她是喜欢秋天的落叶,更喜欢踩着落叶的清脆之声。
不远处的桓裕,席地踞坐在石阶上,望着西天渐渐坠落的红日,转头喊了声阿绥,“时候不早了,该下山了。”
他们现在处在半山腰上,离院子,至少需要两刻钟的时间。
郑绥同样看了看日头,嘟囔了一句,“还早着呢。”
虽这么说,人却是沿着台阶往下走。
方才在落叶上踩得太欢实了,一张脸红扑扑的,光洁的额头上还有细汗渗出,迎着斜阳,闪闪发亮,似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莲步轻盈,眉眼飞扬,瞧着就令人欢喜,没了忧愁,桓裕嘴角微弯,起了身,拉住郑绥的手。
“入秋以来,天黑愈发早了,我们早些下山,免得像前日步七郎一伙人,天黑时下山,以至迷了路,到了夜里,只能让仆从满山里去寻人。”桓裕说着,用衣袖拭去郑绥额头上的湿汗。
“可我走不动了,你背我。”郑绥睁着大大的眼睛,可怜兮兮望着桓裕,“阿平,下台阶的时候,膝盖弯得难受。”
桓裕已经习惯了,这些天以来,每到下山的时候,郑绥就嚷着膝盖痛,都由他背着下山,轻轻揉了揉郑绥的脸颊,眼里含着宠溺与无奈,“真是上辈子欠你这丫头的。”
“阿兄,你最好了。”郑绥嘻嘻一笑,手里晃着一片梧桐叶子。
桓裕瞧了一眼,蹲下了身,“又捡了片破叶子。”
“哪是破叶子,我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郑绥上前趴在桓裕背上,揽着桓裕的脖子时,手里还紧攥着叶柄,这片梧桐叶,一半青色,一片橙色,中间部位,青橙相间,颜色渐变,叶子棱角分明,分布均匀,脉络清晰,极为好看。
前些天得的那些树叶,才真是捡的,是从地上的落叶中挑选出来的,唯有这一片,是她瞧着漂亮,从树上折下来的。
“阿绥,你要不要回一趟临汝?”
一听这话,郑绥心中没有多大惊讶,她虽早已乐不思蜀,但也知道,这种世外桃源的日子,还是桓裕从百忙之中挤出来的时间,所以不会太长,能在甘棠湖待上一个月,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京中有消息传来,这两日就走。”婚礼一结束,他便让沈先生及部分属官先行一步回了徐州,而圣上近来身体不豫,一直催着他回建康,“我们去建康,可以折道回临汝。”
“才不回去。”郑绥想着,纵然五兄的气消了,只怕四叔公的气还没消。
“若是不回的话,我们这趟去建康,回一趟老家谯国,之后去了徐州,短期内,可不会再回来。”
听了这话,郑绥不由收起了赌气的性子,面上露出一丝踌躇。
桓裕见身后久久没有回应,哪里还不清楚郑绥的心思,于是劝道:“阿绥,我们也该回门了。”
“那就回去一趟。”许久,郑绥才回道。
此刻红霞满天,光芒万丈,半山腰上,居高临下,整个山林峰峦都笼罩在金灿灿的光辉之下,景色极美,使人神怡。
路,沿着石阶延伸到山脚。
因下山早,回去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送了郑绥回内院,又嘱咐医女给她揉一下脚,才回了前院。
桓覃早已在书房候着了,一见到桓裕,忙地递上去几封信笺,“沈先生来信汇报徐州的日常军务,除此外,一封是昌陵侯的书信,一封是宫中送来的消息。”
桓裕轻嗯了一声,先看了沈志的信,然后是殷洪的信。
殷洪任扬州刺史、辅国将军,加散骑常侍,封昌陵候。
只是无论是殷洪的信,还是宫中的帛书,桓裕仔细看完之后,都付之一炬。
“你带人收拾一下,后日起程回临汝。”
“要折回临汝?”桓覃有些诧异,毕竟宫中送来的消息,短短半个月内,这已经第三回了,“将军,会不会来不及?”
“我和夫人轻装回临汝,待上两日,眼下袁将军和昌陵侯都在建康,我们也不急在这一时。”
桓覃听了,不由瞪圆了眼,这些书信,他也有看过,只觉得火烧眉毛了,怎么将军偏不着急,万一要是圣上一口气喘不来,将军不在跟前,可就失了先机,更何况,眼下太子未立,储位未定,到时候又不知是怎么样一番乱象。
“郑家的那位宋疾医,派人送去宫中了没?”桓裕问道。
“已经送过去了。”
“那你急什么,”桓裕对桓覃挥了挥手,“让阿秋进来研磨,我给沈先生回封书信。”
桓覃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唯,唤了青衣僮仆阿秋进来,自忖着:将军也不是第一回成亲,只有这一次,自从成亲以来,似变了个人,泰半心思都放在夫人身上,连这些要紧的正事,都放到了一旁
时下成亲,并不重回门之礼。
在这种紧要关头,将军应该早日赶回京城才是。
一念至此,桓覃的眉头皱成了一条线,瞧着这情形,且不说前面那位殷夫人比不了,就是往日府里得宠的那位李娘子,也有天壤之别。
桓覃忧心忡忡,还未出门,听到身后传来桓裕的叫唤声,又忙地退了回来。
“你派个人去给李环传信,让他来京都见我。”
李环是李娘子的长兄,自从前年李娘子进了将军府,府里不仅给李家送去了千两黄金,还给李娘子兄弟七人都安排了前程,眼下,李环在定远任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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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郑绥回临汝,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害怕,尤其是去四房给四叔公请安时,格外忐忑,郑纬一眼就瞧出郑绥是个色厉内荏的,空有架子,其实胆薄,因此,哪怕早在四郎郑纭带回来桓裕的允诺时,四叔公当即就消了气,但这会子,郑纬也没有提醒郑绥。
这丫头,总得让她吃点亏才行。
及至从四房回来,郑绥偷偷地长吁一口气,走在她前面和桓裕说话的郑纬突然回过头来,嗤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郑绥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梗着脖子漏了底,“我才没有害怕。”
郑纬呵呵一笑,脸上全是不信,旁边的桓裕只含笑劝道:“阿绥,赶了几天的路,你先回去歇息。”
瞧这情形,两人明显都不相信,郑绥心里也着实虚得慌,越发色厉内荏,有些话,如同掉了线的风筝,随口而出,“我才没有害怕,纵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才不要媵妾,也不会给郎君置妾,大兄和四姊夫身边都没有妾室,郎君也不许有妾。”
“熙熙。”郑纬脸色微变,喝斥了一声。
郑绥知道这话是出格的,但除了婢仆外,眼前只有五兄和桓裕,所以少了些许顾忌,既然已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郑绥便没打算再藏着掖着了,她和桓裕夫妻情好,自是期盼桓裕能点头,于是,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桓裕望去。
乍一听到最后一句话,桓裕心头咯噔了一下,对上郑绥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表态,就听到身边的郑纬开了口,“熙熙,你出阁后,询娘常念叨着你,你先回内院,我和叔齐有要事要商谈。”
语气虽比之前缓和了许多,但话里含着不容拒绝态度。
郑绥喊了声阿兄,瞧见五兄僵硬的脸,只得蔫蔫地对桓裕说了声,“那我先回了。”
便离开了。
郑纬领着桓裕进了凝闲堂,刚一坐下,僮子的茶果还未上全,就听郑纬问道:“你没有和熙熙说?”
口气却是笃定。
桓裕倚靠在身后的竹制隐囊上,“我还以为你们和她说了,况且,我没事,平白无故和她提这个做什么?”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落针可闻。
气氛很是凝重。
直到僮子战战兢兢地上全茶果,走出了屋子,郑纬才打破了这份凝重,“我知道,熙熙这丫头是任性了点,自小被惯坏了,回徐州前,你把那个女人遣走,也就不必让熙熙知晓了。”
“野奴,这是我的内院之事。”桓裕莫名的很是反感,他自己有考虑是一回事,但被人指使他这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原以为很容易,没想到很为难。
“你也知道熙熙的性子,身为兄长,我不想她受伤害。”一是因那女子出自良家,另一个原因是熙熙,她和桓裕正值新婚,两人如胶似膝,好得如同一个人,郑纬实在不愿意,熙熙遭此打击。
“雪娘好歹跟了我两年,你让我想想。”桓裕只觉得这个秋天格外燥热。
“你别和我提情谊,要是你们真的情深似海,你和殷家和离后,完全可以把她扶正。”
“郑纬。”桓裕也有些恼火了,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让人逼着去做一件事了。
只是郑纬丝毫不动,只淡淡瞟了眼桓裕,“一切皆可谈,说说你的条件吧。”
“条件?”桓裕这会子,也真恼了,冷笑了一声,“行呀,郑家部曲,我要一半的调动权。”
啪地一声,郑纬气岔地摔了手中的茶盏,“桓裕,你可真敢开口。”
不过,他生就七窍玲珑心,想的更多,很快稳定了情绪,眼里闪过一道精光,盯着桓裕问道:“你要干嘛?”
“野奴,南地的局势,不用我多说,只要九娘还在桂阳王妃的位置上,郑家部曲的调动权,一半放在我手上,比你们自己握在手里更能令圣上放心,甚至比你退隐不出仕的效果都强上数倍,你说是吧?”桓裕定睛望了郑纬一眼,又接着道:“眼下,圣躬不豫,宫中不宁,我与袁大将军,旗鼓相当,才是圣上乐意见到的局面。”
“只有这些?”郑纬微眯着眼,不信。
“目前只有这些。”
郑纬轻哼了一声,“一半不可能,可以给你三分之一。”
“好,就三分之一。”
话音一落,郑纬就有些后悔了,尤其瞧见桓裕笑眯眯的样子,更是咬碎了牙,“待你把人遣走之后,我会派继郎把符令送去徐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