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信封上,二之宫瑞希的手书写着——二之宫早纪亲启。
那封来自一年半以前的手书,跃然于早纪的眼前,她一瞬间有点恍惚,这感觉好似时间和空间错开了一般,有一丝虚幻。
她的手指触碰上瑞希的手书,不禁来回抚摩了两下,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字力透纸背,清俊又有风骨。
封口处有一块红色的蜡封,上面印的是瑞希自己的印。小心地把它掰开,早纪从里面取出叠成三叠的信纸,边角因为长期的陈放,微微泛黄。
小心翼翼地翻开信纸,黑色钢笔字跃然于眼前。
纸张淡淡的味道和墨水的味道交叠在一起,仿佛隔绝了森森日光,此时二早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
早纪:
见字如见人。
很抱歉寒假忽然有事要回美国,圣诞节和新年都不能和你一起过。刚刚过来上高中挺不习惯的,以前每一年的圣诞和新年都是我们是在一起的。
我想起来你十三岁的时候不愿意在新年的时候演奏,那年冬天特别冷,你下着大雪的时候离家出走。后来你干脆迷路了,躲在公园里面避雪,我就和你约定好了,就算妈妈不会来找你,我也会来找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瑞希。
另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御木本雪花造型的珍珠胸针一枚,造型很别致,只不过一年多的不打理,本就脆弱的珍珠显得有些暗淡。瑞希虽然在信中丝毫没有提起这枚胸针的事情,不过二早是知道的,这是瑞希用自己挣的钱买的,这枚胸针和平时随便刷卡买下的礼物,有着不同的意义。
二之宫早纪没有打过工,也没有自己挣过一分钱,同理来说,瑞希也是这样。胸针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高价的奢侈品,但对于挣钱来买的瑞希来说,可能完全不同。早纪不清楚瑞希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因为瑞希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对于瑞希来说,他只希望早纪能收到一份喜欢的新年礼物,仅此而已。
她把玩了一会,不自觉地眼神柔和了下来,那是自己会喜欢的样子。早纪收好胸针,把信纸装进信封的手颤抖着,花了好一会才装好。早纪撑着脑袋,露出一个苦笑,她脑袋里不断回想起的是瑞希信的内容。那仿佛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在街角划下的一根根火柴,在转瞬即逝的温暖后,就熄灭,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早纪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大骗子。
身边的人,全都是一群大骗子。
茶杯里的茶水失去热度,渐渐不再冒热气了。书房里的灯还开着,橘色的灯光总给人很温暖的感觉,早纪趴在桌上睡着了。暖色灯光仿佛抚平了她眉心的褶皱,今夜能有一个好梦。
早纪久违地梦到了小时候。
信中所说的,瑞希和自己的约定。
几年前,琴房里。
手掌用力拍在琴键上,发出无规则的好大一声响,十三岁的早纪重重地阖上盖子,跳下椅子,还有点婴儿肥的圆脸气鼓鼓的,显得更圆了,白白净净的,像个刚出炉的包子。
壁炉的玻璃面罩里面,火焰跳动着,同时燃烧着的还有早纪的恼火。
“妈妈太过分了,为什么圣诞节的时候我还要练琴!”她气呼呼地来回踱步,还狠狠踩了两脚地毯,也幸好羊毛地毯很厚实,不然痛的肯定是她穿小皮鞋的脚。
“练琴练琴练琴!我根本都不喜欢钢琴呀,难道新年的时候在大家面前演奏一曲就这么重要?钢琴弹的不好又怎么样,很丢……”
脸字被途中吞了进去,随着琴房的门打开,早纪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手忙脚乱一阵,乖乖地站好,默默低下头去。
二之宫诗织进来了。
她穿着新一季的米色套装,垂下的大波浪卷发被打理得很精致,连同脸上的妆容也是。二之宫早纪的印象中,自己的妈妈就没有狼狈的时候,即使有一次在宴会上高跟鞋鞋跟断了,她都没见过她挑起眉毛,只是很淡定地退了场,吩咐女仆再送一双鞋过来。
“早纪。”柔和的声音,却有一点冷,“练的怎么样?”
“还不错,第三段的部分还有点不熟……”
“那还不加紧练习,时间不多了。”二之宫诗织淡淡地说着,命令的口吻却无形中给了早纪很大的压力,身侧的手悄悄捏紧了衣角。
“好的,妈妈。”早纪低着脑袋,顺从地应到。
二之宫诗织看着女儿低下的脑门,微微皱起了眉毛,心中的不满越升越高。
一对双胞胎,哥哥各个方面都优秀,越发衬托得妹妹像个……
……像个废物。
和自己小的时候,完全不像,倒不如说这个孩子更像她的父亲一些。
二之宫诗织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根本不是自己努力就可以办到的,因为自己根本无法爱着二之宫早纪。
丝毫无法激起自己一丝一毫的柔软情感。
不愿意在琴房多待一会儿,二之宫诗织离开了。等她离开以后,早纪趴在琴盖上,把脸埋进手臂里面。
这时一只手抚摩着早纪的脑袋,手的主人问到:“怎么了?”
是瑞希的声音。
早纪侧过脸来,说:“瑞希……我觉得妈妈根本都不爱我。”
“怎么又冒出这种想法了?”瑞希问。
“倒不如说,这种想法一直没有消失过。”
不但不会消失,并且越来越强烈。
“早纪……”和早纪同年的瑞希蹲下,由下往上看着早纪,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早纪的侧脸,“可是我很爱你,是不是并不够?”
早纪握住瑞希的手,道:“瑞希,我忽然有个计划!”
“嗯?”
“新年那天,我要离家出走!妈妈发现一定会慌乱出来找我的,如果……如果她没有发现我不见了,你记得帮我提醒她。”
最后半句话被少女脆生生地说出来,瑞希虽然微笑着应了,另一只手却悄悄握成了拳。
新年的那天,早纪成功的离家出走了。
躲在离神社不远的公园里,听着朝拜神社的人们发出的各式各样热闹的声响。
天越来越黑,最后只看得见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急急忙忙地从公园走过。
那天漫天飘着大雪,早纪身着红色,因为显眼,还特意穿得厚厚的,却顶不住那样的寒意,最后早纪躲在滑滑梯的楼梯下面躲避风雪。
她带了手表,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着,早纪永远不会忘记从早上等到天黑,直到最后深夜的感觉。
北风卷着雪花,在空中狂舞着。
手脚完全僵住了,整个人在滑梯背后不可控制地发抖着。
今天家里会有盛大的宴会,会来很多很多的人,会玩到很晚……
听着转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就着银白的灯光,早纪望着漫天的大雪,心里第一次升起绝望的感觉。
——二之宫诗织没有来。
而这时汽车的刹车声响起,脚步声很急,且越来越近,早纪猛地抬起头,只见瑞希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向她跑过来。
“呼,呼——”他撑着膝盖,喘着气,瑞希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然后他向她伸出一只手,道:“早纪,我来接你回家了。”
早纪愣愣地看着他。
猛地站起来,脚却麻了。她突兀地扑向了瑞希,一下子把他扑倒在了雪地里,早纪发麻的手臂搂紧他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瑞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和早纪一样大的少年,此时肩膀还很单薄,手臂也瘦弱,却很有力。少年望着飘着雪的黑暗夜空,眼神坚定。
“如果早纪缺少很多很多的爱,那么我会用很多很多的爱去填补。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我们不会分开的。”
“真的吗?”早纪吸了吸鼻子,问。
“啊。”少年的声音异常坚定,“真的,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啊。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只有可能是二之宫早纪啊。”
“拉钩。”
“嗯,拉钩。说谎的人要吞千针的。”瑞希温柔地回应着。
……
信誓旦旦的誓言好像穿越时空,在耳边回响着。二早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是在神奈川公寓的书房内。
几年前的事情就像退了色的旧画片一般,不刻意去想就不会想起来。二之宫早纪觉得很有些怀念,瑞希死后,回忆像是被刻意封存,很少有机会去翻开。
不得不说自己原先挺那啥的……
可能愚蠢是个不错的形容词。
二早现在几乎无法回忆起那个冬天是有多寒冷,但她真正地明白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即使不愿意相信,但有些父母真的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一点也不,一丝一毫也不。
第二件,誓约一直陪着她的人,是个大骗子。
……可即使他是个大骗子,也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为深爱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