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程焱走后,a市就开始下起了暴雨,连着几天,到处都湿漉漉的。
霍沉渊在加班。
下了几天暴雨,他似乎就加了几天的班,高强度的工作量,超负荷的身体运转,他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疲惫似的,没日没夜。
一直到将桌上堆积的最后一份文件看完,再伸手去拿只摸到一团空气的时候,他右手停顿在半空中,半晌,抿了抿唇,才缓缓收回来,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眸色深得像一团雾,看不清楚。
视线下移,落在桌上放着的相框上面。
相框里的照片,似乎是傍晚的时候拍的,漫天都是暗红色的云霞,晕染的浓墨重彩,美得不似人间。
偏偏照片的右下角,却是一个男人的侧脸。
光线的缘故,只拍到侧脸的轮廓,却不知道怎么的,刚刚好有光照过来,看得清那双眼睛。
是霍沉渊拍的程焱。
在程冉生日派对的那一天,在海边拍的。
程焱转过来看他,背影里漫天云霞和深蓝色的海,心念一动,霍沉渊就拍下这张照片。
也是唯一的,一张照片。
因为腿部残疾的缘故,他虽然不说,心里却是排斥的,霍沉渊自然而然,也不会去触碰他的忌讳跟敏感,唯独这张照片,难得看了之后,程焱也喜欢,于是之后,霍沉渊便是拿去洗了出来,放在了书桌的相框里。
不知道看了多久,霍沉渊竟是难得的走神了。
他恍恍惚惚地想到最初在私人会所见到程焱的场景,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程焱腿上的残疾,而是他的那双眼睛。
霍沉渊很喜欢看程焱的眼睛。
黑白分明,黑色的瞳孔像是被温养了上千年的墨玉,清澈又澄明的样子,能够清楚地倒映出人的影子,清晰地看到每一个细节,纹路干净,像一片未曾被污染过分毫的净土,能够轻而易举的勾勒人心。
程焱爱上他的时候,那双眼睛是温暖的,依赖的,单单是看着他,他都会觉得自己心中像是泡过温泉一般的舒缓欣慰,他也曾经不止一次的欣喜过,那双眼睛,那般信任依赖,那般交付全部一般的缱绻爱意,将会一直一直,这样注视着他。
可是呢?
脑海中浮现出程焱坐在轮椅上,在医院人来人往,到处散发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里,仰起头来望着他,冷漠又疏离的对他说,霍沉渊,你走吧的样子。
像是一道寒气,硬生生的劈进了他心里。
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情绪,冷淡的像是死掉了似的,就那么注视着他,苍白又疏远的样子。
霍沉渊想着想着,呼吸就是克制不住的一紧,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掐住了咽喉,连他这么多年锻炼出来的冷静自持都派不上用场,近乎于失态的闭上眼睛,右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
程焱已经离开四天。
四天是个什么概念呢?
一个星期都不到的时间,似乎一眨眼就能够过去,可是霍沉渊心里清清楚楚,程焱这么离开,四天而已,从今以后,在他的生命里,没有程焱的生活,还会有无数个四天,数之不尽。
一个人在办公室待了很久,一直到林燃进来敲门,霍沉渊才堪堪回过神来。
“总裁,该开会了。”林燃此刻脸上黑眼圈也重的不像话,身为霍沉渊的特助,他自然而然也是要跟着一起加班工作的。
“知道了。”
听到林燃声音,霍沉渊点了点头,眨眼之间已经恢复到平时雷厉风行的样子,整理了一下微微褶皱的衬衫,站起身来。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望着走在前面的背影,林燃犹豫片刻,开口叫住他:“总裁。”
“要不要给您定明天飞美国的机票?”话说出口,他又觉得自己有些逾越了,顿了顿之后又忍不住开口解释:“我是觉得...最近公司的计划这几天都决定的差不多了,左右没事,您——”
“不用。”
没听他解释完,霍沉渊就已经拒绝。
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林燃不敢再多说什么,默默低下头,只是那一瞬间,心中忍不住有些酸涩地在想。
总裁的嗓子,什么时候就沙哑成这样了。
————
————
加州的天气很好。
并不炎热,阳光也算不上刺眼,暖洋洋的,单穿一件外套就足够了的天气。
程冉很快就入院开始接受面部整形和车祸后各项后遗症的治疗当中,而程焱,则是按照纪文浩所说,开始做复健。
最初安排医生见面的时候,医生给出的保守估计是说,他只有百分之十五的几率,可以站起来。
百分之十五啊。
纪文浩似乎是有些失望,程焱却几乎看不到太大的情绪波动,淡淡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没再多说什么。
“程,复健很难很辛苦,你能坚持的下来吗?”医生最后有些担心的问他。
很难很辛苦。
程焱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轻轻地笑了笑。
他离开霍沉渊远渡重洋,失去了所有的爱和恨,比起这个,还有什么算得上艰难辛苦?
不过就算是这样,事实证明,复健,真的是比程焱想象当中的,还要痛苦磨折许多。
他早就因为长期没有运动,神经坏死导致小腿肌肉萎缩,哪怕是遇到霍沉渊之后,他每天都坚持用药给自己按摩,却也实在没有缓解多少,此时此刻再重新开始复健,程焱面对的困难,几乎是其他人的数倍不止。
短短一条路,对于他而言,却漫长,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偏偏程焱不愿意任何人帮忙。
纪文浩看不下去,想要伸手扶他一把,却被程焱礼貌谢绝。
虽然是笑着的,却疏离又克制的模样,硬生生让纪文浩憋了一口气,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竟是有些莫名失落。
却也最终没有办法。
双手握着横岗保持平衡,下面的两条腿像是死的一样,完全没有知觉,却必须要控制着自己,一步一步的,用尽全力的向前面挪动。
没错,就是挪动。
程焱汗如雨下,痛苦至极,却逼着自己,咬着牙,一步一步的朝前面走。
青筋毕露,浑身肌肉痉挛,那双腿,却仍然像是一滩烂泥似的,只能在地上拖动,丝毫看不见任何生命迹象。
“好了,结束了,今天的复健可以结束了!”
纪文浩终究还是看不下去,招呼了护士跟医生过来,强行打断了程焱的复健,扶着他坐在轮椅上面。
“干嘛这么拼呢,今天不过是第一天...”纪文浩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竟是有些说不下去。
“你是不是想说,能站起来的几率只有百分之十五,我再怎么努力,到时候,也只是看老天爷给不给机会?”程焱难得的笑了笑,看着纪文浩,没有丝毫被戳到痛处的样子。
没等纪文浩反应过来,他便已经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上,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淡淡开口道:“我只是...想给我自己找点事情做而已。”
要忙碌起来,要把时间精力全部占用,要像现在似的,累到什么都没空想起。
程焱在纪文浩的帮助下,找了一个还算宽敞的房子住下,程冉在住院,他就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每天下午都会去做复健,接受按摩和辅助治疗。
每一天的时间都排的很满,他却像是丝毫都感觉不到疲惫似的,日复一日就这么过着。
不知不觉,来到美国已经快三个月。
程焱逐渐就习惯了睁开眼,一出门看到的都是金发碧眼,跟自己肤色截然不同的人那种感觉,也习惯了张开嘴巴说中文,没有一个人听得懂的感觉,也习惯了用英文交流,习惯了吃半生不熟的牛排,习惯了完全陌生的生活环境跟文化。
所以说,时间真是一个伟大的东西,不是么?
他已经很少再想起霍沉渊。
有多少呢?
白天忙碌的时候,复健痛苦至极的时候,以及任何任何,他觉得孤单难熬的时候,他都克制着,克制着自己,不要想起那张熟悉至极的脸。
是很少啊。
不过是每天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挥之不去,都是那道身影罢了。
他不愿意承认,他有多想他。
已经快到进行神经手术治疗腿疾的日子,程焱推着轮椅准备去医生办公室问问详细情况,却在听到纪文浩声音的时候停住。
“请您一定要让他站起来。”
“纪,你也是医生,你知道程的状况有多么严重,百分之十五的几率...已经是我加了运气说出来的结果了。”
“只不过你唯一应该值得庆幸的,是哪怕手术失败,对他现在的状况,也不会有丝毫的影响,坏不到哪里去了,不是吗?”
“你们是美国最好的医生团队,怎么能够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纪文浩明显是有些情绪激动,指责的声音也大了一点。
“噢不不不,这不是我们不负责任,事实上,我们的团队已经在现有的情况下,为程的问题,做出最大限度的努力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祷上帝了。”
剩下的话程焱就没有再继续听了,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笑了笑,然后推着轮椅,离开了办公室。
他其实很感激纪文浩。
作为程冉的主治医师,却帮了他们这么多。
至于这双腿治不治得好。
程焱独自一人,去了复健室。
没有护士跟护工在旁边照顾着,很明显,这一系列的动作由他自己一个人坐起来,难度更是加大了无数倍。
于是程焱摔倒,爬起来,又摔倒,又爬起来。
不多时,他就已经大汗淋漓。
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疲倦。
汗水打湿了头发,模糊了视线,他整个人索性都瘫倒在地上,闭上眼睛,苦笑一声。
不用看,也不用想,他就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有多狼狈,多没用。
霍沉渊。
程焱张了张嘴,无声的,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他熟悉至极,在心里几乎已经默念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
他眼眶瞬间通红,鼻梁也酸涩的厉害,他像一只虾子一样,用那样无助的姿势,倒在复健室里,整个人都蜷缩着,微微颤抖着。
霍沉渊。
我好疼。
我可能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好疼。
你在哪儿啊。
你在哪儿啊。
程焱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就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他克制不住的情绪失控,他克制不住的浑身颤抖,克制不住的觉得,他需要霍沉渊。
也是在这一刻,他半是绝望半是悲哀的发觉。
从头到尾,哪怕是他漂洋过海,来到了跟霍沉渊距离千万公里的大洋彼岸,哪怕是他近乎苛刻的让自己不要再度响起。
他也从来从来,都没有真正舍得,忘记过那个男人。
程焱情绪崩溃,自然是没有注意到,在这个时候,复健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来。
皮鞋一步一步走近的声音。
来人似乎是披着一身夜色和风尘仆仆,眉宇之间有看得见的疲倦跟晦暗,可那张脸,却依旧是惊心动魄的好看,风光霁月一般,所有目光,全部都落在程焱的身上。
漆黑,又幽深。
像是包含了浪潮,凝聚了风暴,克制着,压抑着,汹涌如同波涛一般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俯身,抬起手来,将蜷缩在地上的程焱抱起来。
程焱猛地一惊,抬起头来等到看清楚来人的五官轮廓,几乎是像被点了穴似的,静止在原地,只有一颗心,被浇了一杯柠檬汁一般,又是酸涩,又是说不清的痛楚。
可是哪怕是这么这么的难过,程焱心中清楚明了,在看清楚来人的这一瞬间,他所有崩溃痛苦,在半空中纠缠反复的情绪,全部都尘埃落定。
霍沉渊。
男人一身黑色风衣,剪裁得体又硬朗,衬得他身材越发修长好看,肩宽腰细,此刻,他抱着程焱,就像抱着自己这一生中最弥足珍贵,又终于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哪里疼,怎么哭了。”
霍沉渊微微蹙了眉,低下头去看程焱,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没有这三个月的分离,像是没有之前那一场车祸的隔阂,像是他们从未离开过似的,自然而然。
程焱喉咙堵得不像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能这样看着霍沉渊。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霍沉渊下颌角弧度实在是好看的不像话,不知道什么缘故,隐约有青色的胡茬,却并不邋遢,轮廓深邃的让人移不开眼。
都说薄唇的人也薄情,可霍沉渊却似乎成了反例。
程焱也不反抗,也不多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靠在霍沉渊的怀里,他已经很累了,很疲倦了。
之前车祸那些所有汹涌的,仇恨的,难以平息的情绪,在这一刻,似乎全部都消失了,他心里平平静静的,只想闭上眼睛,就这么睡一觉。
霍沉渊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程焱曾经问过是什么,后来霍沉渊回答,是一个香氛世家,送给他的一种限量香水的味道。
全球仅限二十瓶,于是极少有人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程焱到现在都还记得,霍沉渊告诉他,那瓶香水的名字,叫做黎明。
黎明啊。
嗅着熟悉至极,熨帖至极的味道,没有丝毫久别重逢激动人心的大场面,也没有互诉衷肠说些思念至极的话,程焱将自己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霍沉渊的面前,而后又沉沉睡去。
恍恍惚惚即将入梦的时候,他突然在想。
或许这三个月以来,所有无悲无喜的空洞,全部都是为了证明一件事情。
霍沉渊,仿佛就是他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