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帮助你们,但弥勒教义军从此不再存在,”杨里长翘着二郎腿,“我能安置三十个人,另外的人我会帮忙让山民收留,湖广有不少信奉弥勒佛的村寨,我可以把联络把你们送过去,多余的人可以去那里生存。”
“就像彭祖师和况师叔那般背井离乡是吗?”周才德话中带着一丝怨恨和嘲弄,“袁州城下兵败后,他们走了,走的好快啊,如果不是哥哥,我们这些人早就死光了吧。”他像个因家中贫困被遗弃的孤儿,虽然理解父母的无奈,但也免不了对他们的怨恨。
那一丝怨恨,像山里清晨的雾气不知不觉的就冒出来,太阳很容易把它们驱散。但每当他想起被车裂的义父,想起死在郑晟刀下的哥哥,雾气便会无声无息的出现,像一个不死的幽灵。
治愈心中的伤痕需要时间,现在离弥勒教兵败的时间太短。
“他们走了,你们也要走,罗霄山不是能容下你们的地方。这里离袁州太近,而且在这里,你们为盗贼的党羽,要么成为他们的敌人。”杨里长狠声说话的口气像是在诅咒,“信奉弥勒佛的人,不可能成为坐山虎的党羽,你无法想象那些人多残忍。”
周才平就是这个,才宁愿寻死,也不愿成为盗贼的帮凶。
周才德想起周哥哥,又想起郑晟,他悲伤的笑,他这种人做的每件事都在别人的意料之中,就像……,就像一条狗。也许,只有那个冷酷的人才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杨里长,你知道狗与人的区别吗?”
杨里长怔了怔,“狗与人?”
“狗的行为总是那么容易被预测,而人是千奇百怪的。”周才德坐直身子,“很感谢你的好意,我会详细禀告堂主。”
“你们现在还有多少人,我需要准确的人数。”杨里长很严肃,看上去已在筹划未来。
周才德看着门廊下晕红的灯笼,半天没有回话。这是弥勒教义军的机密,而他们才刚刚见面。
“你不相信我?”杨里长笑了,“在袁州城,信弥勒佛是死罪,可在山里,没人会在乎这些。在这里,盗贼和乡民才是死敌。”
“进山的时候,我们有三千人,现在不足三百。”
真是个残酷的事实,杨里长随口问:“你们三个月前抓了一个姓郑的郎中?”
“他已经死了。”
“哦,”杨里长拖长声调,没有继续追问,“我会供给你们一批粮食,你回去后可以挑三十个人留在下坪,我会择机安顿好你们,剩下的一半人留在山里,另一半人去湖广。”
他的口气很真诚,“我们都是弥勒弟子,如明教那般说亲如兄弟很虚伪,但我是真想帮你们,希望你们能活下去。”
“你真的会像信奉弥勒佛的山民一样帮助我们?”周才德低头喃喃自语。郑晟会不会弄错了。
“毫无疑问。”
杨里长起身,“夜深了,明天清晨开寨门时,你们立刻离开,你不需要带这么多人来的。”
“带二十四个人来,是为表达我们的诚意。”周才德跟着他站起来。杨里长给他安排的住处与下属不在一起,山里的人常常与凶残的虎豹为伍,从不会失去戒心。
夜深了。
今夜的下坪戒备森严,夜晚巡逻的乡兵多了一倍。每过一更,村寨中响起“嘣嘣”的木梆声,更夫似睡似醒走在熟悉的街道,手里的灯笼轻轻的随风荡来荡去。
这是个安详的村寨,乡民们过的很苦,但几个大户担心族人被盗匪诱惑,知道给族人留一条活路。在山里,有更低等的山民被他们压榨,有脑子的人懂得去平衡山里的关系。
一个稳定的环境是各方达成的平衡。如果其中有一方实在忍不住掀了桌子,就进入了惨烈的乱世,直到建成新的平衡。
但许多人不珍惜这种平衡,他们总想得到更多。就像坐山虎想攻破茨坪,而茨坪的大户想借助官兵绞杀坐山虎。他们的目的都在于消除威胁,想独揽从人数最多的山民那里获得的好处。
郑晟躺在草窝里,隔着窗户看外面黑洞洞的天空,该来的人都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的立脚点将放在山里命运最悲的第三方——山民们。
“真是很好的村寨啊,如果不是我实在无路可走,会不忍心把你们丢给残暴的虎王。”他幽幽的说,“乱世将至,这是个大赌局,善良的人免不了会被当做筹码啊。”
夜深了,同一片夜空下。
三十里外。
举着火把的盗贼吵吵闹闹的奔走,下山对他们如同是过年。不,应该是比过年来喜庆。下山意味着抢夺财富,女人和释放积攒许久的压抑。
常年呆在笔架山上,处于坐山虎的威势笼罩下,每天都在胆战心惊的怕触到霉头,小喽啰门无法做到不压抑。他们的残暴与坐山虎比起来,像是星火与日月争辉。
小头目急躁的催促:“快点,天亮之前,必须赶到下坪寨前。”
彭文彬穿了一身盔甲,这是去年冬天击败官兵的缴获。坐山虎号称曾两次击败官兵,斩杀的人数不足五十人,只有四个蒙古人,共缴获了八具盔甲。这样的胜利已足矣震慑罗霄山,因为他们是第一个主动攻击官兵的盗匪。
他跟在前锋队伍的最后一排,虽身穿铁甲,但紧紧的跟上飞奔的小喽啰们。他不用喊叫,他的速度就是队伍前进的速度,因为谁也不敢落在他身后。
启明星在东边的天空闪耀,仿佛在指引着方向。
一个小头目举火把逆着队伍飞奔而来,“报,小寨主,前队在路边的山神庙里抓了七八个借宿的山民,他们是昨天才从下坪卖完货物的货郎。”
彭文彬脚下大步流星赶路,同时下达命令:“带回下坪。”
“遵命。”
“把路上遇见的人都带回下坪,前队做好战斗准备,防止茨坪的乡兵出击。”
“遵命。”
彭文彬阴着脸,他想起年初围攻茨坪不下,被守军骑兵突营的场景。
当时罗霄山联盟围攻茨坪,其他四家盗匪名义听坐山虎号令,其实各怀心思,在围寨的战斗中出工不出力。他们存心让笔架山失败,是担心坐山虎一家做大吞并了他们。
围攻六日后,盗贼们久攻不下,正心浮气躁时,从茨坪里杀出五十名骑兵突营,让笔架山折损了近百人,坏了联盟的士气,坐山虎不得不率众退回笔架山。让两次大胜建立的威望几乎被折损干净。
茨坪和笔架山,只会有一个存在,即使这次不成功。
彭文彬心想铁一般坚硬。他不会把那些弥勒教人的死活当回事。当盗贼,必须要有这个觉悟,他是坐山虎的族弟啊。
警戒的乡民点燃篝火,尖锐的口哨刺破黑夜。这里临近笔架山,乡民的心一直是绷紧的。
在路上,杀戮已经开始。
从火把看,这次来犯的盗贼人数不是一般的骚扰。乡民边逃走边发出警告。
下坪外围的村落在清晨将醒未醒之前被惊醒。年轻人来不及收拾细软,匆匆忙忙叫醒老人媳妇,抱着孩子逃向下坪方向。
最远的小草房被点燃了,盗贼们的血沸腾,这不是两军交战,不需要秩序,混乱即秩序。
郑晟躺在草席上,家破人亡的惨叫声隐隐穿过来了。
黑暗的天空出行一层薄纱般的光明。
天快亮了啊,他觉得自己残忍,这是一块新鲜的肉,用来替代一块*的肉。
猎人或者猎物,他心中没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