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父对我如此坦白,是算定我郑晟没有来历,没办法到官府去告举吗?”郑晟右手撑起脑袋。如果彭莹玉早一步来到周家堡,他也许就把医治天花的药方交出来了。这个和尚,有一种让人心甘情愿相信他的本能。他不留痕迹的改变了称呼。
彭莹玉心细如发,岂能听不明白,郑晟的改变不枉费他一番口舌。
“可是,造反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郑晟话锋一转,他回忆自己学过的历史,书里描述过无数次农民起义,“有几个问题,我心中有疑惑,想请教大师父。”
“如今天下大乱了吗?有几处轰轰烈烈的义军?大师父起兵后,有几处有人响应?朝廷调集大军前来围剿,大师父如何应付?如果义军战败了,大师父有何打算?”
彭莹玉的微微发黄的眉毛迅速聚成一团。
郑晟的问题还没有说完:“大师父现有兵甲多少?粮草多少?举事能有多少教徒相随?大师父能应对多少敌人,又有多少朋友?还有,大师父不会以为,靠那些目不识丁只会朝拜弥勒佛的愚夫,就可以推翻蒙古人的帝国吧?”
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酸的苦的甜的辣的,就像一桶浆糊稀里哗啦扣在彭莹玉的脑袋上。
睿智如彭莹玉,一时也如当头棒打。这些问题中许多他想过,许多他从未想过,还有许多他没想透。他低下头沉寂了好半天,抬头问:“你是读书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算是读书人吧。”郑晟一股脑抛出十几个问题,就像是历史书后面的问答题,其实他自己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没走出袁州府。
他理顺思路,话越说越顺。说到造反,经过二十一世纪中国历史书教导的郑晟,在理论上的许多观点对彭莹玉犹如拨云见天。从陈胜吴广,到黄巢起义,最后理智停在元末的红巾军时代……。郑晟突然发现,他学过的历史像是一本造反教科书。
“郑舍是大才,和尚我失礼了。”彭莹玉盯着郑晟的眼睛,忽然朝他打了个稽首,“郑舍有何良策教我?”
郑晟揉了揉眼睛掩饰自己的不安,道:“大师父在佛前立下鸿愿要驱走鞑虏,让我想起佛祖舍身喂虎。不过,现在的时机真的合适吗?”他含糊其辞,不说具体的策略。
彭莹玉又低着头想了片刻,静静的说:“时机未到。”
郑晟松了口气,随即放下脑袋平躺。
“郑舍,你可愿帮我?”彭莹玉满怀渴望的盯着隆起的棉被,就像发现一件稀世珍宝。他交了几十近百个朋友,最缺的是这样的人物。有大才的读书人没几个会信弥勒佛,更没人能为他的造反大计出谋划策。
只凭郑晟提出的那些问题,他就无法抑制自己求贤似渴的意愿。从前秦的农民起义说起,天哪,他学的是屠龙术吗?况且,郑晟能孤身从官兵屠杀的张家湾中脱身,一身神鬼莫测的医术,被况天拷打一天能坚守住秘密,他从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帮手。
“我帮你?”郑晟指尖朝向自己的胸口,这也许是唯一能脱身的办法,“大师父要我怎么帮你?”
彭莹玉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个‘大’字去掉了。”
“……师父,你要我拜你做师父?”郑晟摸着光头,“我真的不是和尚啊。”
“我的徒弟不需要是和尚,至今,我只收了两个弟子,周子旺和况天,如果你愿意,可成为我第三个弟子,”彭莹玉顿了顿,“我只要驱走鞑子,不会与你们争权,也就是说,我会保证你成为弥勒教中第三号人物。”
这个诱惑来的是不是太快!但想到弥勒教冒然造反可能带来的悲惨命运,郑晟很快高兴不起来。他双手挡在脸上,眼前漆黑一片。无论走那条道路,都是一样的状况。如果注定要造反,这算是个不错的机会。
“……好,但我不想留在周家堡,还有,我需要一个身份。”
彭莹玉点头道:“这些都不算什么。”
“师父。”郑晟喊得很大声。一个称呼让他变成弥勒教中第三号人物,再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了,嗯,郑晟看见彭莹玉的光头,是第四号人物。最重要的一点,彭莹玉很对他的脾气,也当得起这个称呼。
彭莹玉面露慈笑,“从此刻起,你就是我弥勒教第三个香主了。”
“你的身份是个问题,你治痘的名声一旦传播出去,必然会引起官府的注意,随意伪造身份很容易被查到破绽。”他两只大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他在官府中的有朋友,因此对官府做事的流程的很清楚,凡是蒙古人重视的事,汉人官吏们总能弄的清清楚楚。郑晟十七八岁的模样,无论在哪个村伪造身份,一旦出名了便隐藏不住。
屋子中静悄悄的,郑晟扶着耳门看灰蒙蒙的屋顶,无视彭莹玉的烦恼,他这一声“师父”也不是白叫的。
“有了,”彭莹玉眼神一亮,“只怕你还要真去当和尚。”
“不不不,”郑晟的脑袋在枕头上乱摆,“我不当和尚。”
彭莹玉笑道:“不是真让你当和尚,你先去寺庙里弄个身份,再找机会还俗便是。慈化禅寺里曾有过流民剃度为僧,那些人都是遭了灾家破人亡,官府也没办法细查。慈化禅寺的主持一心师父是我的师叔,精通医术,你去那里正合适。”
“慈化禅寺?”郑晟不止一次听说这个寺庙,没想到它和自己真有缘分。
“不错,慈化禅寺,”彭莹玉微微额首,“我幼时曾在慈化禅寺出家,在二十岁时被逐出寺。”
“你被……?”郑晟很快明白过来,“避祸之策?”彭莹玉立志要造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慈化禅寺是千年古刹,为防止有一日受牵连,当然要早早与他撇清关系。他想到中写宋江是有名的孝子,因在官门当差,为预防有一日惹祸连累家人,早早找老父亲告他忤逆,在官府断绝了父子关系,不过是用来遮人耳目。
彭莹玉很满意他的反应,收了他做徒弟,看待的眼光自然不同。
郑晟愁眉苦脸:“真的能还俗?”
“当然,”彭莹玉许久没笑的这么开心了,“你种痘之名传出去后,便能离开慈化禅寺了。我被逐出寺,你当然在那里也呆不长久。还有,我不要你医治天花的秘术,你把调制的药水和用药的法子告诉我便可。”
两人现在在一条船上了,郑晟无法怀疑彭莹玉的诚意。他已做好交出药方的打算,没想到彭莹玉会先拒绝他。
“师父,药方……”
彭莹玉摆摆手:“此方功德无量,我是走在刀尖上的人,不知何时就丢了性命,要之无用。你若舍得,就传给寺里的师父吧,慈化禅寺的师父都是真正的慈悲之人。”
这是真正的无私之人吗?郑晟所有的要说的话都被堵在胸口,能以追随彭莹玉这样的人开头,也许是他幸事。
午饭时间过去,彭莹玉仍然呆在房间里,里面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周子旺和况天都想不明白,师父有什么能与郑晟说到一块去。但是,他们都不敢进去打扰,谁知道师父见到他们,会不会从和颜悦色变成暴风骤雨。
半下午光景,彭莹玉才走出屋子,仆妇送上热了好几遍的饭菜。
彭莹玉常年在外走动,四海为家,山珍海味不觉得美味,清水窝头也不觉得难吃。郑晟可就不客气了,恢复他无肉不欢的本性。想到不久要去寺庙里过一段清水日子,他摸着鼓鼓的肚子,又吃了根鸡腿。
彭莹玉到来周家堡,犹如一根定海神针,压下了所有的惊涛骇浪。
一日后,张宽仁放下心,同时觉得再没希望带郑晟离开,前来告辞。离春节时日不多,大雪之后天气晴朗,冻结实的地面正合适赶路。
用完早膳后,他前去拜见周子旺。
周家大院安静祥和,彭莹玉和两个弟子来会客厅中送行。
张宽仁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危难之中见情义,明尊弟子蒙难,幸亏的两位前辈帮忙,才没有暴尸野外,沦为野狗口中食。大恩不言谢,无论何时,发生何事,翠竹坪的大门始终为两位敞开着。”
彭莹玉合掌还礼:“理当如此。”
张宽仁弯着腰,神情严肃,道:“我很尊重彭师父,明尊弟子和弥勒教众也素有渊源,但很多事情勉强不得。我明尊弟子的血干了没几年,请彭师父引以为鉴,一定要慎重行事。”
他以外人的身份说这番话,算是逾越了,站在彭莹玉身后的况天眉头皱起眉头。
“阿弥陀佛,多谢张舍忠告,”彭莹玉神色如常,道:“虽说世人行事都勉强不得,但你我两教若不能求同存异,实在可惜。”
张宽仁笑笑,不再反驳彭莹玉的话。他故意环顾左右,问:“郑郎中不在吗?”
况天压不住怒意,插言道:“郑郎中不会随张舍走了。”
“况师兄,我不是要带郑郎中走,”张宽仁笑了笑,“郑郎中随我来到周家堡,我又受了他种痘的大恩,只是想临行时告个别。”
彭莹玉摆摆手,道:“郑郎中身体有恙,正在卧床,郑舍请随我来。”
他走在前面带路,周子旺、况天和张宽仁跟在他身后,走进郑晟养伤的屋子。
“郑郎中,”张宽仁走到床边,细细查看郑晟的脸色,忽然一把握住郑晟的胳膊,问:“你怎么突然病倒了?”
“张舍,”郑晟撑起身子,“你要走了吗?”
张宽仁迅速放下他的胳膊,道:“看来你病情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彭莹玉走到床头,合掌微笑道:“正好有一桩事,好让张舍知晓,昨日我与郑郎中商议,收了他当我第三个弟子。”
“什么?”满屋俱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