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进去!”
两个少年冲在最前面,彭怀玉经历了流民军守山战的磨砺。混乱的盘石镇街道对他不是陷阱,而是比蜜糖更甜的诱惑。战场就是这样,当你勇往直前,绝境也可能有转机。当你心存侥幸,畏首畏尾,大号的局势瞬间可能化作乌有。这就是彭怀玉对战争的感悟。
秦十一如他的跟班,他长满痘疮的麻子脸因为紧张和兴奋变得扭曲,看上去极其吓人。
等毛大领人赶到北门,留给他只是一群如无头苍蝇的义军的背影。
说好的守住北门等待支援,怎么忽然变了。毛大看看身边蠢蠢欲动的部下,把溜到嘴边骂黄崇久的话吞下去,举起弯曲的牛角弓劈下:“杀进去。”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事先的计划极有可能变成一纸空文,优秀的将领能根据形势作出准确的判断。毛大做出来准确的判断。
一百人挥刀杀向拥挤的街道,不知是谁点燃了火把,镇子正中的一座酒楼火光冲天。
敌众我寡,深入虎穴,义军杀红了眼,许多人觉着火把一路照着屋檐点过去。他们杀向修建精致的庭院,遇见挡路的人不为青红皂白就是一刀。不问他们是不是无辜的,更不问他们究竟有没有罪。那些死在镇子外面的流民也是无辜的,他们饿死在路边,被蒙古人斩杀后抛进长江里,他们都是无辜的。
所以,没有无辜,只有命运。
只有少数人能保持冷静,彭怀玉是其中之一。两个小子在混乱中抓捕了两个乡民,问出盘石莫家的住处,大声招呼黄崇久领着武士们杀过去。
乡兵在镇子里好几个地方集中,等他们看见自己家的方向燃起了大火,很快一哄而散。大头目找不到小头目,小头目约束不了部众。慌乱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义军此刻就是盗匪,在镇子里畅通无阻,乡兵则必须要费尽唇舌才能让同乡让开道路。
直到镇子当中那座许多年来象征着威严的财富的大宅子火光冲天,终于成了压倒乡兵们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半个时辰后,王瑾率领三百护教武士的援军赶到北门,像是来维护镇子里的秩序。
精锐的山民弓箭手引弓射下守在城墙头负隅顽抗的乡兵,王瑾找不到毛大,只能自己擅自传令:“镇内百姓抱头跪在路边者免死,否则格杀勿论。”
刚开始经历了一点麻烦,乡民们不信任红巾军,直到义军射杀还在胡乱奔跑的百姓,终于有人学乖,跪地趴在路边。
义军一路畅通杀向镇子中间战斗正激烈的地方,击溃了那座快要燃烧成废墟的大宅子周围的乡兵。彭怀玉从火团中钻出来,头发被烧掉了一半,跟在他身后的秦十一好不了多少。两个小子显得狼狈不堪,但一脸兴奋,大声招呼同伴。
五百精锐护教武士顺利进寨,表示这场战争已经失去了去悬念。这里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卒,不是那些只能欺压流民的乡兵可比。
王瑾好不容易找到毛大,他正站在屋顶不停张弓搭箭射杀逃窜的乡兵。
“堂主,都投降了,可以张榜安民了。”
“张榜安民!”毛大从屋顶跳下来,意犹未尽,“没想到盘石镇如此不堪一击。”
在镇子里另一边的黄崇久则心有余悸,幸亏他们动作快,如果让乡兵把寨门关上,少不了是一场苦战。虽然他们准备了破寨门的武器,但绝不可能在这么低的伤亡下攻破盘石镇。
义军分占领四门,收缴乡兵的兵器,现在他们是猛虎,乡兵如待宰的羔羊。
两个时辰后,毛大命人急速给郑晟送信,同时把镇子里只要与莫家沾亲带故的成年男子全部斩首,以稳定局势。义军连夜搜集各家各户的粮食,只给每户人家留下三天的口粮,其余都集中看管。
毛大打仗勇猛,但管理民务一窍不通,幸好护教武士中还有黄崇久和王瑾这样读过些书的人。他们分别被叔叔和姐姐送入护教武士队伍中担任头目,原本就是两家山寨中的佼佼者。
天黑前,镇子里终于安宁下来。
秦十一从怀里掏出一面烈火旗帜,找了一个旗杆穿上。彭怀玉坐在一边看他的举动,他们两个人管不了护教武士,也没人来管他们,倒是清闲下来。
彭怀玉问:“你早就准备好了?”
秦十一点头,他舞动穿好的大旗,兴奋看向彭怀玉:“走,陪我把它插上墙头。”
彭怀玉起身,跟在他身后走上黑暗中盘石镇的城墙,“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
秦十一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不是,我在袁州城外见过战场,但那时候我们打了败仗。”
“今天我看你那么紧张,还是跟着我冲进去了。”彭怀玉回想那生死攸关的一刻,对走在前面的少年很感激。那一刻,秦十一等于把自己的命与他的命放到了一起。秦十一是香主身边的人,在圣教中地位极高,如果他不跟过来,估计黄崇久不会率众来支援他。
“我是是圣教的勇士啊!”秦十一用不解的语气回答:“圣教弟子亲如兄弟,难道我该抛下你吗?”他把旗帜插在北门正上方,抬头看天空中清晰的繁星,道:“不知什么时候能把这面旗插在袁州的城头。”
彭怀玉往四周远眺,东边遥远的地方有灯火在移动,那应该是逃难的百姓。他们受盘石镇豪强的欺压,但也依靠盘石镇生活。今日盘石镇陷落,他们唯有逃难躲避兵灾。一日之间,他们变成了与他们鄙视过的流民一样的命运。
秦十一没等到他的回应,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家少爷是周王的儿子,也是香主的义子。那年,我们在袁州城外战败,周王在袁州城被车裂处死,临死之前,他大声呼喊,‘我们会回来的’。”
“所以你想杀回袁州?”
“对啊,香主想,少爷也想,我当然也想。”
“为什么他们想,你就会想。”
彭怀玉问出了一个秦十一从来没有思考过,同时觉得无法回答的问题。
“要我说,我会问什么时候能把这面旗帜插在大都的城头。”彭怀玉仰着头,让夏日清凉的风吹拂那那被火焰烤成一团的乱发。
“大都啊?”秦十一想了想,那好遥远,好像比头顶的星空还要遥远,他无法想象。这么难想的事情香主会想,少爷会想,而他只需学会打仗,听香主和少爷的命令。
两个年轻人扶住墙头,享受着夏夜的惬意和胜利后的喜悦,想着不同的心思。
他们同样勇猛善战,但他们是不同的人,终将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彭怀玉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灯火,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但愿我有生之年,能见到天下南人不受饥寒之苦,不受兵灾之乱,人人有田耕种,有衣穿,有屋住。”这是他的理想。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那些本该可以避免。
四日后,盘石镇被攻破的消息传遍袁州。
各地豪强如惊弓之鸟,文书如雪片般飞向袁州城。探马赤军不得不逼近山区,扩大巡逻范围,安抚民心。
七日后,红巾军头领郑晟率军赶往盘石镇,同时派人向各家土寨发英雄帖,邀请义士共同举事造反、驱除鞑虏。
从山区出发前来盘石镇的义军有千人,一路浩浩荡荡,恍如朝廷官员巡视。
郑晟坐在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里,余人坐在对面。后面还有一辆几乎同样的马车,刺槐和月儿坐在里面。这两辆马车是张金宝一个月前攻破一家土寨缴获的,送到本营上交给郑晟后一直闲置,这是首次被拉出来派上用场。
郑晟一路都靠在竹席子上看书,竹席子下有棉垫,坐在上面软绵绵的感受不到颠簸。快到盘石镇时,他合上书本感慨:“有钱人真是知道享受。”
余人一路兴致不高,极少说话。他厌恶一切让他忙碌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要死许多人,如疫病……,还有战争,无精打采的回应:“我不想去盘石镇。”
“不是让你去玩的,这里将会有许多伤众。”
“造反,能让这世道变得更好吗?”余人想不明白。他憎恶蒙古人欺压南人,但郑晟做的这些事情,受难的还是南人,而且比以前更多。
“不会,”郑晟露出让余人很不高兴的笑容,那感觉就像是他问出了一个非常弱智的问题,“造反不会让世道变好,是因为世道不好,才会有人造反。”
像顺口溜一样拗口,但余人能听明白。如果百姓能活下去,有谁会去造反呢?他很认真的说:“你说的那个世道很好,我只在书中见到过。”这些天,他看过一些圣教的教义。
郑晟一脸不屑,“那些都是骗人的,你在哪本书里看见过?那也是骗人的。但是……”在余人激动地快要发作之前,他慢慢的转换语气,很认真的说:“我会尽力去做。”
余人涨红的脸色褪下去,他刚才愤怒的无可复加,但还是没有在郑晟面前发作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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