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越来越深。
郑晟穿上了羊皮袄子,手里提着一根长鞭,一眼看上去,与山里放羊的山民没什么两样。
一千义军从罗霄山里各处集中,有周才德这样的弥勒教宿将,也有张金宝这种新加入弥勒教的外人,更多的是粗犷的山民。
燕子沟活下来的汉子都来了,附近村落的山民听说了义军召集部众的消息,早就急的找正在各村传教的教众问消息。
周才德和张金宝像左右护法金刚,站在郑晟旁边。他们各执掌一队义军,彼此不想在郑晟面前被对方压倒,最终的结果是他们联手把郑晟压倒。见到穿着破旧衣衫的郑香主,他们看着自身打扮都有点不要意思。
“如果我愿意,可以聚集三五千人!”郑晟用鞭稍指向山民聚集成队。看着弥勒教在自己努力下变强大,他像是见到自己的儿子。
他还没有儿子,但不缺少那种护犊子的感觉,这是我的圣教,谁也无法从我手里抢走。
周才德忧心忡忡,“香主真的要去下坪?”
“有的人注定要面对,”郑晟缩了缩脖子,“冬天快到了,这个冬天许多人会很难熬。”
“坐山虎不是善于之辈,香主要小心。”周才德言尽于此。他不是心甘情愿跪伏在郑晟脚下,对圣教抛弃朝拜弥勒佛的传统藏怨在心,但现在的圣教或者说弥勒教离不开郑晟。
“虎王啊,我们把他推上高位,还需我们把他拉下来。”郑晟笑着说。
“我会带张金宝去下坪,如果我回不来,圣教就交给你了,”他神色如常的看着周才德,他顿了顿,踢飞脚下的石子,“如果我回不来,你带人去湖广吧,还有,尽快派人联络彭祖师。”
他像是在交代遗言,不,他的确是在交代遗言。
周才德有点懵,“香主,怎么会这样?”
“人都会死啊,圣教想壮大,又怎么会不死人,周王死在袁州,”郑晟瞳孔聚焦在远处的山顶,回想起一年多前发生在自己身前十步的那一幕,他龇着牙齿,“我只希望,不要死的那么惨。”
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沉默着,看不出来,香主原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周光和你关系不错,他会成为你的帮手。”
周才德呆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张金宝不满的撇撇嘴。这个时候明显要表忠心,说自己永远会效忠香主,但周才德做不出来。
郑晟不经意的笑笑,走向热闹的军营。
弥勒教的老信徒没办法把他当做周子旺和彭莹玉般的人物,他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每一步都是自己拼出来的。只可惜,大厦是建立在别人的地基上。
秋收结束后,圣教义军一千人走向下坪的战场。他们用红色的布包扎头顶,高举绣着红色火焰的黄色旗帜。
这一年,被后世认为红巾军首次展现在世人面前,也被认为南人勃发推翻蒙古人残暴统治的起点。但在郑晟心里,起点该是一年前的袁州起义。胜者为王败者寇,因为各种原因,失败了的周王被后人有意的遗忘了。
推翻一个王朝非一人之力,那场波澜壮阔、遍地红巾军的大幕完全拉开还有几年。郑晟正在罗霄山里挣扎,彭莹玉游走在四处收精悍之士为弟子,组建“彭党”。韩山童和刘福通在淮西传教,张士诚在贩卖私盐,方玉珍在浙东已经做好造反的准备。
而这个时代的天选之人朱元璋,还是一个流浪乞讨的和尚。一块璞玉会被厚厚的灰尘遮挡住晶莹的光泽,但只要轻轻的擦拭,它便会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郑晟换了一双布鞋,身上还是破旧灰色布衫,粗长的腰刀随着他走路的步伐摇晃,赤刀像一条小蛇被紧紧绑在背上,从外看不出来。毛三等八个从猎户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子护在他的两侧。
离下坪十里,前方传来热闹的敲锣打鼓声,一面猛虎下山旗帜率先在山坡上露出脸来,迎风招展。彭文彬率人来迎接,首次把虎王的旗帜拔离下坪的墙头,以示虎王对弥勒教义军的重视。
一个蔫巴巴的文士和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紧跟在彭文彬身后,是四大山贼中的王文才和黄子希。
从山顶上看去,远处扎着红色头巾的义军像一团团移动的火。他们没有上战场检验,但很容易能看出与一般山贼的不同。
义军前队遇见前来迎接的山贼后,在路边驻扎,义军每五人为一小团,十人为一大队。他们中有许多人以竹篙为武器,另一些人随身携带着称手的木棍,只有小头目或者强壮的汉子才能分到兵刃,但斗志昂扬。
郑晟看很亲切的朝彭文彬迎过去,热情洋溢的笑容像是见到了分别许久的老朋友,“参见小寨主,终于能和小寨主并肩站在对付官兵的战场。”
“虎王正在下坪等着你们,有了你们的这股援军,茨坪指日可下。”彭文彬同样客气的回应。只看表面,没人想到他们暗中把彼此当做必除之而后快的对手。
“我年初出了下坪,没想到过了大半年才回来,这半年发生了许多事,虎王也许对我们有些误会。”郑晟坦然的提到敏感的话题,“我们在山里传教,但许多事情不受控制,今天我来到下坪,正是表示我们圣教绝不会忘记虎王的恩情。”
彭文彬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两条狗一定在仔细的观察他们的举动。
“我们是一家人啊。”两个人大笑着扶着彼此的肩膀,“让茨坪的走狗尝尝我们义军的厉害。”
走向权力巅峰的道路上布满了尸体和伪善,郑晟默默在心中想。
彭文彬在下坪北边划出一片营地,容弥勒教义军驻扎。那里是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子,进去的时候隐隐有一股鬼气。
红能辟邪,义军不怕鬼。
张金宝亲自巡营指挥部下分割营地,布置岗哨,分派斥候。猎户们带出打猎常用的猎犬,毛大奉命肩负起外围巡逻的重责。
郑晟陪着彭文彬、王文才和黄子希在驻地走动,“我这些部下从袁州逃进罗霄山里,一直没打过激烈的战斗。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我要让他们先看你们和茨坪打一场硬仗,才该安排他们上战场。”
“好说,虎王不会强人所难,今夜虎王在下坪里设宴,请郑军师进坪一晤。”
郑晟看了彭文彬对一眼,忽然笑了,便往前走边说:“按理说前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这次来到下坪,理应当面向虎王请罪。但我来这里是为虎王效力的,不是来喝酒的,无功不受禄,攻下茨坪我才有胆量领这顿酒宴啊。”
彭文彬盯着郑晟的肩膀,脸立刻拉下来,“这么说,是我请不动郑军师了!”
“非也,我初来乍到,军营中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不打一场胜仗,没脸见虎王。”
一张挑不出来毛病的笑脸,拒绝就是表示在防备。
四大山贼在下坪外呆了大半年,从未同时进下坪赴宴。山贼们聚在一起,很难说清楚他们的关系。他们是盟友,也是对手,除非心悦诚服的投降,没人会把性命毫无防备的交到别人的刀锋下。
尤其,那个人是凶名远扬的坐山虎。
就算他们的实力超过茨坪,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打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