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
世界上没有不出轨的东西,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无机物。
在历史进化的长河中,百分之九十的物种都灭绝,大部分的习性都湮灭,能保留到今天的,必然有其作用。
比如出轨。
女人赞美忠贞不渝,男人不。所以男人统治世界,女人臣服。
因为忠贞不渝的结果,很可能是物种灭绝。
从基因角度而言,社会多配置才是一个种族延续的最好形式,最大限度的□□能确保基因的多样性,以应对未知的各种自然变化。
至于社会稳定,蚂蚁和蜜蜂没有“出轨”这个概念,因为它们的常态就是出轨,所有具备繁殖力的雄蚁都是蚁后的后宫,可它们是世界上最稳定的群体,从不存在叛乱。
在社会学意义上,和人类一样能“出轨”的动物,只占世界上所有物种的百分之九。
比如一种叫什么来着的羚羊。
又比如,猫鼬。
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乔伊在和李文森谈论一夫一妻制的时候,曾不仅一次拿来打比方,因为猫鼬是动物界中少见的忠贞典型,他找不到更好的范本。
但其实,这还是不恰当的。
猫鼬也会出轨,方式简单粗暴。如果雌性拒绝它的求欢,雄性猫鼬会打到雌性猫鼬接受为止。
如此直截了当。
简直令人赞叹。
……
“夫人已经出轨一个小时零十二分钟。”,
伽俐雷顿在墙角,看乔伊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焦躁:
“先生,您真的不打算去接她回来吗?”
“不打算。”
乔伊走到书架边,修长的手指从书架上上万本书里,抽出一本《俄罗斯龙虾的高效养殖技术》:
“她长了腿,为什么要我去接?”
……因为显而易见,您非常非常想去接。
伽俐雷瞥了一眼乔伊整齐的穿戴,默默地缩在了一边。
它的男主人一个小时以前穿好了鞋,半个小时前穿上了外套,十分钟前拿好了钱包。
而他的手机,一直放在茶几上。
经过伽俐雷精确的计算,它的男主人平均每过十秒就会看一眼手机,等着一个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打来的电话。
可就算是这样,先生还是坚持不出门。
人类的行为模式,真是太难理解了。
……
但是,作为一位懂得给主人们铺台阶下的好管家,伽俐雷只会这么委婉地提醒自己的男主人:
“因为从一个小时以前,您已经看了一百二十七次手表,伽俐雷觉得,要是夫人再不回来,您的手表会因为害羞而爆炸。”
“……”
乔伊抬起头:
“你为什么还不去洗碗?”
“……”
如果人类最终被电脑取代。
那一定是因为人类傲娇过了头。
不过,身为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管家系统,伽俐雷的职责之一,就是给高傲的主人们找台阶。
“先生,伽俐雷认为您恐怕没有完全领会伽俐雷话里的含义,伽俐雷刚才说的是,夫人可能出轨了,这个中文词汇有点生僻,伽俐雷用英文给您解释一下——”
它加重了语气:
“yourgirlishavinganaffair.”
“……”
乔伊随手把那本《俄罗斯白虾高效养殖技术》仍在一边,又抽出一本英文版的《城市高架桥风险评估》。
他专注地盯着书本页码边的一只小企鹅,试图用这种无聊的技术性书籍来平衡内心的焦躁感。
但是毫无作用。
他盯着空白的书页足足三秒,才意识到这一页上其实空无一字。
“你无需和我解释,我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
乔伊头也不抬地说:
“就是因为理解,我才能体谅她求知若渴的心情,毕竟出轨的生理根源是她最感兴趣的研究领域之一。人类从群婚制发展到一夫一妻制的内部机制,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课题很有研究价值。而难得有一次被追求的机会,她想与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来一次无伤大雅的室内出轨研究座谈会,也情有可原……我当然能理解。”
他重复了一遍,就像在说服自己:
“我完全能理解。”
……
“先……先生。”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说:
“你的书拿倒了。”
“……”
完全能理解的乔伊先生:
“难道你觉得,这种只有二十六个字母拼凑在一起的、儿童玩具般的、毫无对称美感的文字,我无法反着破解吗?”
“能能能,您当然能。”
伽俐雷勇敢地火上浇油:
“但是,这可是男女深夜共处一室,您就一点都不担心?万一夫人研究理论研究地不尽兴,想要研究实战怎么办?”
……哦,实战。
“这不可能。”
她的心就像南极洲的坚冰,尘封多年,从未消融。
怎么可能被一个大脑皮层还没有金鱼大的男人触动?
乔伊把《高架桥施工手册》放回书架,冷冷地说:
“她只离开了我十个小时。如果区区十个小时就能打动她的心,那么我早已在见她第一面时,就与她签订完财产归属合同了。”
……其实您直接说结婚就可以了。
婚姻法只规定经济内容。
神圣婚姻契约,本质就是一份财产合同。
……
伽俐雷望着天花板:
“根据伽俐雷十五号的反馈,夫人收到英格拉姆先生的礼物后,当场喜笑颜开。”
——李文森在发现手心里“穆勒”的影子时,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看到英格拉姆先生送的昂贵的珍珠项链,马上把它拿了起来,用中文的修辞,这种行为应当就是‘爱不释手’。”
——李文森看到项链后,马上拿起了那根项链,并把它扔到一边。
“而那条项链的价值,甚至还不到先生您送她戒指的十分之一。”
伽俐雷浮在乔伊脚边,就像一只温顺的哈巴狗:
“伽俐雷深深地感受到了威胁……这活脱脱就是一段罗曼史的开端,您怎么能不去阻止呢?”
“不去。”
“为什么?”
“因为没有去的必要。”
英格拉姆身份特殊,除却研究因素,李文森愿意同英格拉姆见面的原因,他可能比李文森自己更清楚。
他不能出手。
男人追求女人,就像蛋糕里放糖。
少则寡淡,多则发胖。
一旦爱意变得廉价,就会成为女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的东西。
……
英格拉姆就是那块多余的糖。
他愚蠢,叛逆,年轻而不知世事。
李文森与他相处得越多,对这个人的兴趣就越少。放任他们见面,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只是……
乔伊修长的手指一本一本地挑选着书籍,伽俐雷也有在一边帮忙挑选。他平静地取下厚厚一摞书,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取什么。
焦躁感如同藤蔓,攀爬在他的气管上,紧紧缚住他的胸腔。
这种情况,极其少见,无法解释。
既然最好的解决方案已经板上钉钉,毋庸置疑。而这种小小的的“affair”也不足挂齿。
为什么他还这样不安?
为什么他还觉得,他漏了什么?
……
西路公寓五号的沙发消失了以后,李文森在地板上铺了一张柔软的植物地毯。白天,他坐在地毯上翻译文献,李文森打游戏。偶尔也写论文,不过极少,她近半年的论文几乎都是临时抱佛脚。
除了消失了一只猫,一切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剑桥小公寓。
老旧的书房,长着青苔的桌角,伦森雾蒙蒙的天气,还有李文森特地从古董摊买来的,发霉的灯泡。
她偏爱一切旧的东西。
她也偏爱一切旧的形式,她偏爱肥皂胜过洗手液,偏爱过往的孤独,胜过他们共同的岁月。
就仿佛她无所依托,只能把时间当成归属。
没有人再提起过他们之前的冷战和争吵,也没有人提起过她的秘密。她手臂上缺少的东西是一个隐晦的暗示。她缺失姓名、缺失年纪、缺失生日、缺失养老保险,也缺失存在感。
李文森是不存在的。
她活在她过去,如果没有信用卡、身份证,和一摞一摞的学籍纪录,她就从未在人类的世界里出现过。
她删除她自己,就像她删除她和他之间短暂的、不快的插曲。
……
乔伊坐在地毯上,清清冷冷的姿势,就像完美的大理石雕像。
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他顺手取出的书籍,几乎以五分钟一本地速度阅读着,却什么都没有记下来。
这些文字通过他的脑海,就化作李文森裙摆上的针脚。
而针脚又如数字一般层层加密,直到他再也无法辨别。
然而,当他以饕餮的速度,翻到一本法文写就的英式菜谱时,他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厚厚的大部头,青灰色纹理皮面,大小和砖石如出一辙,边缘已经泛起了毛边,几页处还有折角,显示这本书曾被它的主人极不用心地粗暴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
灰色的书,静静地躺在浅黄色的灯光下。
乔伊凝视了它许久,才翻开它的扉页。
这是李文森人生中第一本菜谱。
书页边满是她尖酸刻薄的评价,一会儿法文,一会儿英文,一会儿西班牙文,写出来的句子如同天书,一般人根本无法从她杂乱无章的语法里辨别出她想表达的意思。
乔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潦草的字迹。
那是她对法国马赛鱼羹的评价——
“如果马赛人都是吃这种东西长大的,那我也可以稍微理解为什么马赛的教育水平这么低下。”
……
字迹的时间,是七年前。
那时伦敦地铁和现在一样半死不活,他们刚刚相识,李文森坚持不下厨,而他坚持不吃外卖。
两人僵持不下,只好各退一步,约定只要她找到符合他最低标准的食物,他就再不提让她下厨的事。
整整一个星期,他撑一把全球限量打磨的手工伞,和李文森乘坐这个城市最廉价和拥挤的交通工具,一起吃遍了伦敦所有有口碑的老店,法国的马赛鱼羹,英国的奶油滚鸡,还有英国那家被传得神乎其神,却始终吃不懂的鳕鱼土豆条。
在发现连alaindur米其林三星餐厅都无法满足他挑剔的味觉后,为了不让他饿死在自家的沙发上,他的小姑娘终于妥协。
她在学校附近的旧书摊上顺手买了这本菜谱,勉为其难地亲自动手,给他煎了一只毫无技术含量的煎鸡蛋。
于是,一切问题都被一只煎鸡蛋解决。
……
那个时候的李文森比现在更落后封闭,她不爱打电话,不愿回短信,更不要说玩社交网站。
为了方便,她会直接在语音信箱录一段音,告知他今天中午和晚上的菜单。
他至今还能想起,她用冷冰冰的语气在电话里说:
“晚餐鲑鱼,爱吃不吃。”
……等等。
录音?
乔伊像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站了起来。
腿上放着的厚厚一摞书,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全部散落在地毯上。
乔伊脑子转得极快。
之前他被李文森小小的“affair”干扰了思绪,无法平静。
但他一旦找到其中关窍,所有隐秘的线索,就像沉在水面之下沉重锁链,被他瞬间整条抓起,再无遗漏。
李文森……有危险。
“先生,您怎么了?”
可乔伊没有理会它。
伽俐雷形式性地问了一句,就不再说话。
它漂浮在天花板上,冷漠的电子眼,静静地注视着它的男主人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像一阵风一样,大步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
就在他出门十分钟后。
距离他二十公里远的卡隆咖啡厅十七楼。
不远的海岸线灯火辉煌,街灯的倒影在海水起起落路的浪潮里,晃荡成细长的、艳丽的丝线。高楼、海洋、车流,在光的映衬下,如同林立的倒影,撺着千万颗流光溢彩的碎钻,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而在城市之上。
李文森宽大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如蝴蝶。
她是数万盏灯火里一抹伶仃的黑影,从十七楼的高台上,一头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