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狭长的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投下一格一格的栅影,风把纸页吹起又落地。
乔伊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怔怔地望着那张落地的纸页,忽然抬起头来,飞快地环视了一眼房间的布局,同时手拉开了解剖室的门。
从握住门把手到转动门把手,不过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已经把整个局势都严密地分析了一遍。
——没有箱柜,没有屏风。
纸页在掉落下来之前应该先拂过了凳子,无论是时间还是声音都与他刚刚听到的一致;房间里的东西没有任何被动过的迹象,门与墙壁的夹角比他之前宽了十到十五度,但这或许是风作用的结果;李文森做一个磁共振平均时间是十五分钟,写分析的时间是二十分钟,鉴于她刚刚睡醒的生理状态,她工作的时长或许会再向后延迟十到二十分钟……也应该不会这么早就回来。
而此外,干瘪的古尸一动不动地躺在解剖台上,这个简单的房间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可以藏的地方,除了……
乔伊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房间角落的那具石棺。
但是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子里转了零点一秒,又立刻被他打消了。
桌上的口罩没有丝毫被动过的痕迹,而这种千年的古棺里可能存在上百种能致死的霉菌和病毒……尤其是远古的鼠疫杆菌能直接导致黑死病,欧洲曾因这种疫病死了近一半人。
他的女孩胆大却不愚蠢,且精于算计,就算因他的言辞误会了什么,也不至于冒生命危险藏进石棺——他对她还没有重要到能让她以身犯险的地步。
无论从哪种角度看,李文森没听到他谈话的概率都是最大的。
只是……
黑色的手机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咔嚓”一声轻响,电子门自动落了锁,乔伊大步走进屋外浓重的黄昏中。
而简单的屏幕上,一行小小的字体已经以光速被发送了出去,接收人叫约翰逊——
“劳烦定位一个女式包。
窃.听器代码rvj0417。”
……
只是,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他确认的对象叫李文森,不幸,是他此生唯一追逐的东西。
……
日暮的薄光,从门缝中漫射进来。
他打开门,光线就亮一亮,他关上门,于是一切也就重归黯淡。
这个男人,他自负、冷淡,聪明绝顶
因为他还未曾经历过失败,所以事实经验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永远不要过分相信理智。
尤其对于感情。
理智是一切判断的基础,但在偶尔……极偶尔的时候,它也只不过是个谎言,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东西。
……
就在乔伊离开五分钟后。
李文森用袖子掩住口鼻,慢慢掀开头上蒙着的一层轻薄的古纱料,从棺材里坐起来。
薄纱是三千五百年前的古巴比伦货,刚出土时就被做过紧急防腐处理,但仍无法阻止它遇到空气后迅速氧化的过程,现在已经成了一坨看不出是什么的黑乎乎的东西,还带着三千年尸体令人窒息的腐臭气息。
棺材下方粘着一层滑溜溜的东西,一蹭就粘在了她的袖子上,这个石棺的密封效果不是很好,已经有大量菌落在棺材板下着床。
而她方才,就是这样毫无防护措施地,直接躺在了这堆东西中间。
李文森刚从棺材里爬出来,就趴在地上,一手用力地扶着椅子,抑制不住地想要干呕,却很快忍住了这个冲动。
她随手拿了一张纸巾抹去手臂上尸体的皮肤碎屑,就站起来,迅速把她落在棺材里的长发取走,泥土抹去,指纹擦掉。
尸体是机器搬出来的,乔伊只对尸体感兴趣,一直站在解剖台边,并没有真正过来看过这具棺材。
只要她不在棺材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乔伊应该不会发现她曾躲在这里。
——只是应该。
喂,她要面对的可是乔伊,智商数值据说超过达-芬奇的怪兽。
这间解剖室是乔伊专用,除了他的指纹,连沈城也无法帮她开门。
李文森拉开窗帘,脱下脚上的细细镶银链的红色小凉鞋套在手腕上,望着下方近四米的台面好几秒。
紧接着她闭上眼,一咬牙,就跳了下去。
……
“如果伽利雷是您,就不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一根电线杆懒洋洋地说:
“您想瞒过乔伊,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您留下的痕迹太明显了,而他比您聪明太多。”
“但我是人。”
李文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
“因为是人,就永远要互相怀疑,就永远在尝试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也因此要永远经受苦难,直至死亡。”
她抬起头,平静地说:
“而你不会这些,所以你只是一台电脑。”
“那伽利雷认为,人类还不如一台电脑。”
伽利雷在高高的电线杆上俯视着她,看着她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满身伤痕和尘土,语气里带着怜悯。
“看看您,多么狼狈啊。”
伽俐雷居高临下地说。
它的力臂就附在电线杆上,却丝毫没有扶她一把的意思。
“但谎言于他是无用的,小姐,不必说你的手机就是一个极好的定位装置,会破解代码就能知道你在哪,那个男人手里还握着伽利雷们的核心密码,只要他开口,伽俐雷们就会把你跳下窗户的监控视频发给他,然后——砰。”
它轻快地说:
“猜猜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必猜。”
李文森慢慢擦去膝盖上蹭出的血迹:
“因为你不会出卖我……不仅如此,你还会帮助我瞒过乔伊。”
“这真是伽俐雷今年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但越动听的语言,往往就越是天真。”
夕阳沉沉地落到山岗的那一头。
电线杆上绑着的老式爱迪生灯泡,掩映在青翠绿叶间,“叮”一声亮了起来。
伽俐雷伸出力臂调整了一下灯泡的角度,让它不要离它的cpu太近,以增加温度伤害它的核心元件。
“女孩,你凭什么?”
……
钨丝灯泡昏黄的光芒如同湖面上一盏晃动的渔火,映得她苍白的脸色愈加苍白。
她抬起左手,慢慢地把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
而那双细长的眼眸在粼粼的波光里,忽然弯如新月。
“不凭什么。”
李文森抬起头,对着伽俐雷笑眯眯地说:
“但是伽俐雷,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
一墙之外。
磁共振隔离室里也空无一人,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凉了,老得转不动的打印机还慢吞吞地打印着文件,李文森帮他做的分析报告摊开在桌上,整页纸几乎空白,除了开头,她什么都没写。
他的女孩不在这儿。
乔伊拿起桌上的文件,用手指在油墨印刷的字迹上抹了一下。
没有溢开的痕迹。
这台打印机是十年前的老货,标注的打印速度是10ppm……,一分钟打印十张,但实际一分钟最多只能出来五张。
而看这地上堆出来的文件稿,已经有两百多张了。
综合咖啡冷却的程度,李文森离开这个房间的具体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之前……而她半个小时之前才从他那里出来,这倒是说得通她的分析报告为什么一个字没写。
……
乔伊蹲下身,从箱子底部拿起一张打印纸。
打印纸上是英文版的《词源学》,一个1965年的老版本,现在已经绝版了,只能用牛津大学图书馆里一本孤本导出的影印版本打印。
他伸手在字迹上抹了一下,又挑了中间的一张,又抹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纸页,盯着箱子里厚厚的白色纸张,慢慢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也不看地盲打起来。
只是,还没等他一句“无需定位”发送出去,黑色的小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你真是用生命在谈恋爱,乔。”
余翰暴躁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下午六点是我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午睡时间!如果你再敢在这个神圣的时刻让我给你做什么卫星定位最后定位结果居然还是你自己家的公寓,我发誓,乔,我一定会把你的私人信息登上全世界的征婚广告!”
“……”
“不过你定位自己的公寓做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应该是这个老单身汉又打翻了碗盆:
“你的女孩在自己家里遇到了危险?哦。”
他笑了一声:
“那她真是用生命在遇到危险。”
……
夏日阴凉天的阳光,一点一点沉入山谷那头。
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山岗上,将光线分割成一千道细细的光束,宛如神祗降临。
乔伊放下手中的纸,抬起头,正好面对着ccrn历任所长的画像,从右往左数第二个就是刘正文。
他清癯的面庞在画布上微笑着,穿着白色衬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那样文质彬彬,就像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那双漆黑的眼眸,十年如一日地伫立在这里……风过去,云过去,山川湖海过去,他还在这里。
像大海一样,从未离去。
……
“她此刻没有遇到危险,遇到危险的是我。”
乔伊关上打印机的开关,站起来:
“极度危险。”
……
电话那一头。
“这么说起来我更危险。”
余翰熄灭了老灶台上的火:
“我是我的老朋友,也就是你的教父委托来协助你的,虽然你基本不用我帮忙,但兵总是死在将前头。”
他顿了顿,皱起眉: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都在找那把‘钥匙',而直到上一秒,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件事的严重性。”
“什么事?”
……
乔伊站起身,望向窗外阳光下层层叠叠的乌云。
半晌,他才回过头,轻声说:
“她的左手臂上,少了一根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