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闻说,也是变了脸色,霍然起身道:“她当真这么说?”
“我倒想自己听错了,可再三盘问,却听得真真的。”迎春说到此处,不觉两泪涟涟,又呜咽道:“往日里我也木楞糊涂,甚少用心关切,竟不知道她知道了那么些龌龊事。怪道她素日孤介,原是有因!也难怪头前听得说抄检一事里,唯有她必要逐了入画,全不是姐妹一般,总有维护心腹之意。那入画,可不就是东府的……”
见迎春言语呜咽,语词混乱,黛玉心里微微一颤,犹豫片刻,终究道:“二姐姐且住。听你这话,倒是里头有些阴私之事。这若是往日,我断不会多问一句。可如今事关紧要,却真个要问一声——究竟什么事,倒叫她竟生了这样的心思?”
迎春闻声沉默了片刻,竟收了呜咽,渐渐显出往日再没有的两分刚强,口里却低低叹道:“原这样的事,竟玷辱了你的耳朵,不合说的。可恨、可恨四妹妹如今景象,总须得商议了,将她劝回来。”说了这两句仿佛是自劝□□的话,她慢慢抬起头,面上一片忧愁愧惭:“你、我,唉,妹妹可曾记得,四妹妹小时极喜贾蓉的发妻秦氏?”
黛玉微微点头,应道:“若说她,两府上下谁个不喜欢?四妹妹原是东府的,自然更比我们亲厚的。”迎春沉默了半晌,方又问道:“那秦氏过世,四妹妹可曾独个过去哭一场?”
“这、四妹妹那会儿极小,哪儿能独个过去,总与我们一道儿的。”黛玉犹豫片刻,终究道:“二姐姐只管明说,这般一句句问过来,到叫我心惊。究竟什么事,竟叫你这般提心,不敢直言。”
迎春咬了咬牙,面上一片雪白,口里却一字一句,凛然如冰:“聚麀之事,如何明说!”这八个字一出,黛玉惊在当场,她却是慢慢盈泪,唇色皆无,哭道:“四妹妹是亲耳听到了的,她、她小时便罢,听不大明白。如今越发大了,一日日叫她战栗难言,那儿又有许多龌龊勾当。她原是东府的人,总比我们听到的多些。日久年深的,便养出如此这一番心思!”
“这、这……”黛玉也是俏脸发白,浑身发颤,言语不能成声,只觉一阵一阵晕眩。往后连退了两步,她方因被桌椅抵住,且能勉强立住。迎春素知她羸弱,见状忙上来搀扶,因道:“快坐下,是我糊涂,原知道你身子弱,还说了这些个话。”
“二姐姐……”黛玉叹了一口气,满目含泪,只伸手覆在迎春手掌之上,拉她坐下:“我现今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原无恙的。倒是你,现今双身子,更要仔细才是。”说了这两句,她顿了顿,好半晌才低声道:“我原知道两府中一些事的,却万万料不到,竟还有这样的勾当。旧日我也曾想过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只是不敢言语。现今瞧着,果真是应了这样的话。可叹当初三妹妹在抄检之时的话,现在想来,可不是自杀自灭?”
迎春闻说这般沉痛之言,不觉泪流满颊:“我们原是女孩儿,又各自成家为人妻母的,现今又能做什么?”
黛玉早年便思量过这般事体,现今虽悲痛震惊,到底还能说出一些话儿:“我们弱质女流,自然当不得荆轲聂政,也不过做点儿描补之事罢了——若能劝说,二舅舅素日端正,他早便劝服了。我们现今也只能早早预备了,或使人打探,或备下田宅店铺,或与四妹妹早定亲事……”
说道后面,两人皆是沉默。好半日过去,迎春才低声道:“只能如此!只能如此?只能如此……”说道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有些涕不成声,却渐渐收泪。黛玉看得心中酸涩,不由拉住了她的手,含泪劝道:“二姐姐,这不过是万一之想,未必当真如此。”
迎春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又哄我,往日里我万事不理,竟也罢了。现今旁的不提,细想来独有你一个可商量,便知端倪了。那一件事,我敢说与旁人?三妹妹素日敏捷果断,我想她是未出阁的姑娘,竟开不得口。凤姐姐精明干练,我想着她与秦氏极要好,又自来刚强,也不敢多嘴。大嫂子更不必说,她孀居之身,原只有远着的道理。且她们也不是能做主的人。而当真能做主的……这样的话,我能说与老太太、太太?更别说大太太、大老爷了。这还只是我这一处,说不得府里还有许多这样的事。禽兽无礼之家,甚个不能有?细想来,就是抄检一事,也不知道……”
“二姐姐。”黛玉低低唤了一声,伸手轻轻拍拂她的背:“因果报应自来不爽,你我便是十分忧心,终究强扭不过的。只老太太慈爱,姐妹兄嫂向来极好的,又有一干好人,总还要护着。可这也须得自家稳住才是,不然,非但不能助力脱困,反叫人分心担忧了。”
如此劝说了一番,迎春方和缓过来,又生出几分侥幸与逃避之念,便避过旁的,先道:“如今诸事难定,纵计较也无法。只四妹妹这儿,可如何设法?”
黛玉细细思量半日,方道:“四妹妹如今十二,论起来原可说亲,只东府如此龌龊污浊,如何能与她做主?必不妥当。倒不如问一问老太太,太太,若她们应承,倒还使得,总大面儿过得去的。就是我们,也可经心些儿,说不得便有哪一处得了缘法。这是其一。再有便要劝她回转过来,且往前头看,这个却得斟酌,你我如今皆已出阁,常日里难以见她,竟还要劳烦三妹妹,她素来机敏,又是自家姐妹,自小一处的想来总比旁人亲近。”
“这……”迎春略有些迟疑。黛玉则道:“只说四妹妹厌弃东府乌烟瘴气,生了左性便是,旁的也不须多说。再有,只消让她瞧着能似你我一般,从中脱出,想来四妹妹原也明白聪慧,比会调转心思。”这话却是不错,现今迎春诸事便宜,黛玉也过得安乐,就是探春所定姻缘,瞧着也不错。若让惜春想明这一处,再使老太太做主,她回转心思,也未必不能。
迎春方点头称是,又与黛玉商议一回,方自散了。
黛玉一面走,一面思量今日之事,忽而想起秦氏旧日形容,不觉有些哀叹。拿秦氏生的袅娜纤巧,为人又极周全温柔,堪称一流的品貌。原说她早逝便已是薄命了,现今知道这么一段隐情,不由得人越发怜惜悲悯——休说为贾珍所污的惨事,单单说她为人所污却仍要受轻蔑刻薄这一条,就叫人伤心。
更何况,伊人已逝,那贾珍却还花天酒地的活着。早些年,不就有尤二姐尤三姐这样的话传出来,更何况东府素日有些荒唐,原时有一些事体。只不过这面府里有大舅舅,方不显得他如何……
想到这些,黛玉便觉得有些冷意浸染,想着迎春之今日伤心,探春之旧日悲叹,惜春之日后思量,越发觉得有些事体,竟不能扭转。
“难怪二姐姐那样的性子,知道后,她竟只觉家业倾覆就在眼前。可不是这么个道理——似这等禽兽之事做的,还有什么做不得。竟做了这么些禽兽之事,如何能不败祖德毁祖业?”黛玉一步更比一步慢,竟自微微站住:“可怜外祖母他们一干人等,覆巢之下无完卵……”
正自想着,前头忽而有人唤道:“林妹妹。”
黛玉猛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却是凤姐儿立在池畔。后面一片田田的莲叶蔓延而去,她一身红装,粉面朱唇微含笑,当真粉光脂艳,明艳照人。
“凤姐姐怎么在这儿?”黛玉收敛心神,笑着上前。凤姐一面笑着拉住她,一面又往园子里去:“原我得了差事,奉命来捉你回席呢。”两人说笑一阵,眼见着要到了地方,凤姐微微用力,与黛玉使个眼色,低声道:“妹妹可听说了,娘娘又有些不大好呢。”
黛玉脚下一顿,抬头看她:“这又如何说来?不是前回说了,原是尽好了的?”凤姐原是一等精明果决的人,现今已是开了口,自不会吞吞吐吐,因道:“这原是常有的事儿。不说旁人,头前我有一二年,不就时常有些病症,现配了药丸吃着才好些儿。何况娘娘身子娇弱,略有反复也是有的。只我近来也不知道怎么,总觉得有些儿心惊肉跳……”
见她如此说,又有头前之事,黛玉触动心肠,不由道:“既如此,你旁的不必理会,先置办祭田。这原是一等不必愁的,任凭什么事儿,总有一条后路可期。”
凤姐听到这话,却是怔在当场,忽而面色有些苍白。直直盯着黛玉半日,她方眼圈儿微微一红,道:“当年秦氏也曾托梦与我说过这一件事……”
黛玉没料想听见这个,心里一震,却又听见凤姐道:“她还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且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后头再出了一个主意,便是你所说之事。一则可保祖茔祭祀,二则家塾供给无虑,总有一步后路。”
说着,她便细细道明,却比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