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筱染偏头望向纪川,目光幽深:“纪大少爷来得可真巧。”
“有人与我说这边出了事,我自是要来看看。”说话间,纪川已经踏入门槛,扫过遍地狼藉的房间。此时,突有一人跪着的护卫扑上前去,止住了纪川的脚步,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大少爷救命。”
纪川垂眸望去,定定地望着地上簌簌发抖的护卫:“你们犯了什么事,惹得我们曾经的纪家三小姐这般大怒?”
“回大少爷的话,小的们……小的们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对于宁护卫的死,也丝毫不知情啊!”
“宁护卫?”纪川的视线随即落在床榻之上,“原来是宁护卫死了。”他回头望向纪筱染,神色平静,眼底却带着一丝讥诮,“不过一个下人罢了,你又动什么怒?为了一个下人,如此为难其他下人,是不是有些不妥?”
纪筱染凝视着纪川,半晌,方扬了扬唇角,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看样子,纪大少爷是要插手了?”
“插手的明明是你罢?你口口声声要脱离纪家,现在又要来掺和,你以为你是谁?”纪川冷笑一声,朝跪在地上求情的护卫道,“她已经不是三小姐了,作甚任她宰割?”
跪在地上的护卫不敢言语,纪川早就料到如此,脚一抬,便将人踹了翻:“没出息,活该。”言罢,他看也不看地上俯跪的护卫,径直往床榻走去。
一股阴冷的气息忽然自右手边拂过,纪川的脚步微微一顿,皱着眉偏头望去。入目之处并无甚奇特,他没有多想,继续往前走到了床榻边,望了一眼面无血色的宁心,神色冷漠。
而距纪川仅两步开外,纪西舞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背对着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
纪筱染不欲理会纪川,手腕兀自往下压了压,引得护卫又是一声痛叫:“三,三小姐饶命!”
“继续说下去。”纪筱染沉了沉心神,“详细点,否则下一刀我没了耐心,你的耳朵可就保不住了。谁找你们去喝酒的?”
护卫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却迟迟没有说话。
“怎么,问不出来吗?”这边,纪川已经重新望向此处僵持的情况,扬了扬唇角,“需要我帮忙吗?”
纪筱染神色愈发凌厉,看也不看语气戏谑的纪川,锋利的刀刃眼看着就要下落。
几乎尖叫声伴随着鲜血四溅的同时,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你在干什么?”
纪筱染脸上溅了两滴血,她也懒得擦,斜着眼望去,见进来的是纪夫人,笑起来:“这屋子今晚可真热闹,没想到纪夫人也来了。”
纪夫人不与纪筱染说,只朝身后护卫使了个眼神:“把三小姐的刀给我拿了,以免伤到三小姐。”
“谁敢来取?”纪筱染倏地把刀往前一横,衬着脸色血渍,整个人愈发气势愈发可怖,看得那些护卫一震,竟也无一人敢上前相夺。
纪夫人的脸色沉下来:“快去!怎么,还想把事情闹大,等老爷亲自过来吗?”
身后护卫这才上前一步,欲夺下纪筱染手中的刀。只是人方靠近,便见纪筱染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看得众人一愣。下一瞬,电石雷火之间,她手一横,刀已经搁置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厉声道:“给我退下!”
这样一来,几个护卫哪里还敢上前,被对方举动吓得心神一颤,下意识就往后纷纷退去,唯恐惹出事来。
纵是纪夫人,也是微微一震,神色有些复杂地盯着面目决绝的纪筱染,一时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陷入僵持。
“今晚,我定要将事情弄清楚。谁,都拦不住我。”纪筱染言之凿凿,目光如刀地扫过纪夫人和纪川。雪白的脖颈因为锋利的刀刃,微微沁出一条血痕,她也宛若不觉,“你们两个若是心中无鬼,最好给我出去。”
纪川撇了撇唇角:“许久未见,三妹行事倒比以往更为凌厉。”言罢,也不多说,紧了紧衣衫,兀自往外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死了人的缘故,总觉得这房间莫名阴冷。
纪夫人久久望着纪筱染,半晌才道:“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纪筱染不以为然,“我若是此刻死于此处,你觉得我那个没什么良心的爹,会怎么做?”她忽然笑起来,眼神却惨烈,“我不怕死,即便我死了,我还能赌上一赌,连续死两个女儿,这个筹码是否值得他下定决心细究?”
闻言,纪夫人神色愈发晦暗,一时瞧不清楚在想什么。
纪筱染继续道:“我如今回来,早已做好一切打算。我若一死,第二日便有人将纪家逼死三小姐的传闻传遍苏州城。甚至于五妹的死,也会重新受到瞩目。这么一想,我死,也不是什么亏本的事。”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纪夫人眉头皱了皱。
纪筱染垂下眸,房间里,两个失了耳朵护卫已经晕死过去,地上血渍四溅,整个房间都是一片凄惨景象。她的脑海里,一丝一缕,渐渐浮现出久远的似乎是上辈子的事。
那段记忆,是她最煎熬的时候。
他带着她私奔,不过是一介柔弱书生,目光却是她生平未见的坚决。从一开始,两人便知道彼此的心意无法被纪家所认同。她不贪恋那些稍纵即逝的富贵,没有任何犹豫地应下来。只是不曾想,只堪堪来得及逃出苏州城,因她的身份不便走动,在他为她去买吃食的路上,两人分别在两头被截了住。
纪筱染自是不从,然而心里忽然惴惴,厉声询问他的去向。来人只道老爷吩咐,她回去即不会为难男方。纪筱染不信,坚持等他回来再走。来人却只是冷冷笑着,“小姐多耽搁一刻,那人便多苦一刻。”只这一句,倔强如纪筱染,也是心惊了惊,只得暂时应了下来。
等她被急马带到苏州,不过一日有余,已恍如隔世。纪筱染心里放心不下,然而一入纪府,又是入了铜墙铁壁,再难出逃。她心思缜密,知道自己一人无力抗争,分秒必争,最后唯一的希望就落在纪西舞身上。她知对方不喜与人亲近,一时有些拿捏不准是否会帮她。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当那夜她偷溜进五妹房间时,她起身看向她,黑暗里一双眼眸晶亮透彻:“三姐终于来了。”只这一句,纪筱染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
之后的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当夜便被送出了纪府。待纪筱染最后与纪西舞道谢,对方只望了她一眼,淡淡道:“三姐无需多谢,毕竟你离开纪府,对我也算是利事。”顿了顿,自怀中取出一瓶膏药,“他应该还在原地等你,想必需要这个。”
纪筱染也不多说,接过膏药,一路马不停蹄奔出城外。而当她回到自己被抓走的地方,看到眼前场景时,十余年不曾哭过的她,刹那便落了泪。
男子一身蓝袍早已破碎,沾了血落了灰,脸色灰败地躺在草地上,几乎让人以为已经死了。
来不及找大夫,纪筱染在马车上亲自为他清洗伤口,换上膏药,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衣襟上早已泪痕斑斑。纪西舞找的车夫带着他们一路南下,将人送至了一处隐蔽的小镇。有人迎上来,将两人接入一处民宅,虽不大,却早就收拾妥当。
那之后,果然再也没有纪府的人找上门来。只是那顿毒打对于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而言毕竟太过,留了病根,没能相守长久,还是去了世。她将他葬在屋子后边的草地上,日日陪伴。
这一切,纪筱染不曾与任何人提及。在所有人看来,她便像是突然从纪府蒸发,消失在了苏州城,一去就了无音讯。纪筱染是感激纪西舞的,即便愉快的时光短暂,但若非没有纪西舞,甚至连这一点美好的回忆也不会有。也许心上人不等她赶到就在原地伤重死去,偶有好心人路过,为尸体披一件衣衫,然后腐烂至一具白骨。那样的结局太过惨烈,以至于之后的小镇生活令两人都无比珍惜。
纪筱染再抬眼时,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脖颈上横着的刀稳如磐石,冷淡道:“这句话,我回送给你。都是血亲,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闻言,纪夫人没有再多说,只是望了身后一眼,随即退出了房间。这短短时间里,她的心思百转千回。老爷此时还未赶来,除非是有天大的事耽搁了,不然就是放任纪筱染调查纪西舞的死。如果是后者,那么不得不引起警觉了。
望着纪夫人返身,纪筱染这才垂下了手中的刀。脖颈处的血痕蜿蜒淌下,染红了衣领。她重新望向地上簌簌发抖的护卫,声音寒如鬼刹:“现在,我们再来好好谈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
黑暗里,一个声音唤住了正准备回房的纪夫人。
她回过头,瞥见不远处飘着一盏灯笼,悠悠朝自己靠近。微弱的车轮声在寂静里碾过草地,不一会就显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原来是越儿。”纪夫人神色不变,飞快地环顾了一眼周围,见四下无人,心里稍稍放下心来,“这深夜露寒,怎的还出来?”
“不碍事,只是听闻了动静,才出来看看。”已是春日,纪越的身上却还披着一件白色大氅,膝盖上也盖着一块绒毯。他看了一眼纪夫人,“正好,夫人可是刚从那里回来?不知发生了何事,还望告知一二,省得我再过去了。”
“宁护卫死了,染儿在房间里逼问护卫怎么回事。”
“噢?”纪越脸上并无多少诧异,垂眸深思了会,方淡淡道,“看来三姐打定了主意要查啊。”
纪夫人的视线细细扫过眼前这个羸弱的男子,忽道:“是你吗?”
纪越抬起头:“夫人在说什么?”
纪夫人目光带着疑虑,深深望了纪越一眼,语带深意:“没什么。倒是越儿你,还是小心一些,别过去了。染儿性子倔,万一以为你是凶手误伤了你,可就不好了。”
“夫人玩笑了,越儿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怎会翻得起风浪?”纪越并不着火,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倒是二哥他心地善良,夫人还是管好的好。”
一句心地善良,落在纪夫人耳里,格外讽刺。
“不过夫人既然这么说了,越儿也就不过去了凑热闹了。”纪越朝纪夫人颔首告辞,“夜色深,夫人回去好好休息。如今三姐回来,纪府有的热闹了。”言罢,他侧头朝身后的丫鬟低声道,“回去罢。”
那盏灯笼,很快又晃晃悠悠地远去了,连带着那一身白,也隐入黑暗瞧不分明。
“夫人,该回去了。”身旁贴身丫鬟见纪夫人不动,提醒道。
纪夫人这才收回望着纪越背影的目光,忽道:“看来此事与他逃不了干系。”
身旁丫鬟微微一怔:“夫人是指宁护卫的死吗?”
“恩。”纪夫人不知怎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但看他又丝毫不在乎的模样。”顿了顿,又嘀咕道,“连纪川都只是到了到那里就走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