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叶结蔓睡得极不踏实。
视线里是一片沉如墨的夜色里,如同一片虚空,四下竟无一物。叶结蔓转了几圈,依稀辨出自己是在纪府。视线尽头,突然出现两团白火飘荡,引得叶结蔓不由自主往前走去。两团白火越来越近,叶结蔓仔细瞧去,这才发现那分明是两盏高挂在檐下的白色灯笼,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红色“奠”字。那红色刺目得似乎随时会滴下血来。叶结蔓的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往灯光昏暗的屋里张望了眼。
只见一抹白影映入视线,在不远处茕茕孑立。那头乌黑青丝一直垂至地面,缠在脚踝处,似乎要一直融入黑暗里。叶结蔓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正是纪西舞,想要上前几步。只是不知怎的,那白影却依旧与自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丝毫靠近不得。叶结蔓心中焦急,忍不住就出声唤她。然而声音涌出喉咙,却是极闷,像是被人掐着声线,在黑暗中根本传不远。
这样一来,叶结蔓心里顿时犹如火苗舔舐,一寸寸焦了心尖。她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危险,呼吸有些急促,又往前跨了几大步。正焦虑间,半空之中忽燃起火光。
见状,叶结蔓睁大了眼往那诡异的火光望去,随即才发现那是几张燃烧的黄符。她心头一震,浑身皮肉都绷了紧。眼见黄符在空中轻飘飘地朝那白色背影飘去,叶结蔓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大声提醒纪西舞,但对方却看起来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那般,依旧站在不远不近的黑暗中,背对着自己没有反应。
“不要——”喉咙犹如撕扯开,那些燃烧的黄符却最终还是幽幽飘去,沾到了那抹白影。不过眨眼间,背对着自己的纪西舞浑身上下都开始着起火来。原本暗沉的夜色里,火光顿时照亮了叶结蔓惊恐万分的脸,也将白墙上惨淡的“祭”字照了亮。
在叶结蔓的绝望里,半空中有越来越多的黄符悄无声息地出现,落在纪西舞身上,叶结蔓耳中传来纪西舞疼痛的呻吟。她拼命摇着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下来。她的脚步紧紧被钉在原地,喉咙紧缩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直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突然就软软地朝地面滑落,在燃烧的火光里,露出纪西舞惨白的脸。
那白色,刺破黑暗,犹如一把利剑,狠狠扎进叶结蔓的心口。
当纪西舞滑落在地的瞬间,那些燃烧着的黄符几乎要如大雪般将对方层层叠叠地覆盖。纪西舞的神色愈发痛苦,在火光里挣扎着,那目光却直直地凝视着叶结蔓。叶结蔓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尖锐划拉开来,痛得无法呼吸,只能用力按着胸口。整个天空都被火光映得亮如白昼,纪西舞的那身白衣渐渐变成了血色,宛如新嫁衣。
不知何时,白墙上的“奠”字也变成了红色,像是在火光中融化了一般,缓缓往下淌着血。叶结蔓只觉脚踝处湿润黏滑,低头一看,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血漫过自己的脚背。而几尺之外的纪西舞,整个人都浸在血泊之中,只有一张脸依旧惨白,无神地望着自己。
绝望感攥紧了叶结蔓的心脏,整个人都开始颤栗起来。
“不要……”
从心底嘶喊出的声音,顷刻冲破身体。下一瞬,叶结蔓猛地睁开了眼,刺眼的白光涌入眼中。
只是一个梦,却已是足够心胆俱裂。
“做噩梦了?”
熟悉的清冷声音在耳边响起,叶结蔓浑身一颤,下意识就往旁边望去。脸颊上接近着覆盖上一抹凉意,轻抚过自己布满冷汗的额头。
视线里,出现纪西舞半倾过来的脸。
“没什么。”叶结蔓的目光极快地扫过纪西舞,见对方安然无恙,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她轻咳一声,暗中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从噩梦里彻底脱离出来。
“梦到什么了?”纪西舞的指腹依旧贴着叶结蔓的眉梢,眉毛往上挑了挑,望着对方面无血色的样子,那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去的惊恐,目光有些沉吟,“你看起来不是很好。”
叶结蔓咬了咬唇角,抬眸望向纪西舞。眼前女子手里多了本书籍,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正靠坐在自己身旁,显然方才正在翻阅。由于倾身的姿势,青丝微蜷着铺了自己半身,触感柔滑,在有几缕还躺在她手心。那眉眼淡若青山,低垂的眼睑纤长,衬着鲜红的春色,似鲜红似妖冶。而那双红眸里,倒映出自己不安的神色。
“纪西舞……”叶结蔓忽然喃喃唤了一声。
“嗯?”纪西舞轻声应了,随手将手里的书籍随手放在了枕边。
梦里的绝望那么清晰,似乎还缠绕着自己,胸口的心在惊恐中跳动得极快。然而现实中,此刻纪西舞的身子贴在臂边,用让人沉溺的柔和目光凝视着自己,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熟悉温度。想到这,叶结蔓轻轻闭上眼,似是倦极,将脸往对方的手心贴了贴,没有说话。
纪西舞目光幽然,垂眸望着塌上女子温婉眉间未褪的绝望,忽道:“梦到我了?”
“嗯。”叶结蔓极轻的应了。
“只是梦而已,”纪西舞的手抚着叶结蔓的青丝滑下去,落在她的肩上,将她揽紧了一点,“别多想,我这不在么。”
叶结蔓的手攥紧了纪西舞的衣角,似乎是担心对方突然消失。安静中,她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难以言明的晦涩:“那以后呢?”
话语如珠子落地,纪西舞轻抚的动作突然一滞。
“以后呢?”叶结蔓又喃喃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就会破碎。她将脸更深地埋入纪西舞的掌心,语气悲凉,“你终是要离开我的。”
纪西舞的唇动了动,想要说出平日里惯常说的那些话来安慰。然而手心随即传来的湿润忽然就堵住了那些素来伶俐的言语。她抿了抿唇角,望着半个身子偎在自己怀里的女子。那轻软的青丝遮掩下,露出一抹尖尖的下颔。不知何时,叶结蔓身上又清减了些,肩头骨骼突兀,硬邦邦地硌着她的手指。纪西舞的目光剧烈晃动起来,心底泛起波澜,一时竟是无言。
手心的湿润,一点点渗入掌纹,沿着指缝缓缓沁出来,昭示着眼前女子对未来的绝望与沉默的承受。纪西舞只觉得自己的心,刹那间都被这泪水给撞了撞。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归处。她不过是个一缕阳间游荡的亡魂,因执着于报仇而滞留此处,注定在了却心愿后离开这个红尘繁世。且自一开始她就不眷恋于此。生与死,于她纪西舞而言并无所谓,因此当她发现自己死亡时,没花费多少力气就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只是她生性高傲不甘欺侮,不想仇人逍遥快活罢了。第一次在裴家新房见到叶结蔓时,她就知道此人将是自己报仇雪耻的助力。因为打从一开始,纪西舞就比任何人都明白叶结蔓的处境,明白裴尧旭死亡背后的真相与裴家悄然涌动的暗流。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些都将在日后逼迫着那个身着嫁衣的女子走向绝路,而只有她才能帮助对方,甚至帮助整个裴家走出困境。叶结蔓需要她,即便一开始对方尚不知以后种种,即便一开始是她半强迫半威胁着对方,但纪西舞清楚地知道,当一切走向明朗后,两人都将从互助中得到益处,她自是不会亏了叶结蔓。
只是没想到,对方默默倾注的感情,会至如今自己无法揣摩与预料的地步。
事实上,纪西舞生前就向来不屑情感,觉得那不过是俗人自扰,是*的衍生与寂寞的托付。即便当初知道叶结蔓对自己生了别样心思,她也只是一笑了之,反而试图利用这些让对方更加死心塌地地帮她。没有什么是永恒,她也从不信永恒,她与叶结蔓,更大程度上不过是共赢。她帮助她报仇,作为回报,而她也会帮助她在裴家站稳脚跟,确保在她离去之后能安然度过余生,不至于处处受到迫害。她相信等时间过去,对方自然会渐渐遗忘自己,忘记这短暂时日里发生的事。人生之中,又有什么会是真正的不可失去?金钱、亲情、爱情、性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何况是身为亡魂,连一个过客都算不上的她?关于自己在尘埃落定后的消失,叶结蔓不可能不会想到。对方不说,她也聪明地从来不去提,只当是彼此共同的默契。她承认自己对叶结蔓的感觉不坏,偶尔的亲密也令人欢愉,甚至到如今的相处自然,已渐渐无需刻意做戏。既然结局已经注定,又何必强求?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倒不如把握当下,尽情欢肆。
只是……纪西舞置于叶结蔓身后的手攥了攥,眼底神色有些复杂。一直运筹帷幄的她,在此刻叶结蔓的泪水里,方隐约起了不安,心底渐渐生出动摇来:不久的将来,叶结蔓真的能轻易就忘记自己吗?这样下去她是否才是更伤人至深的那个?而为何想到这些,她竟会觉得……有一点心疼?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几乎快要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钢铁,磐石不移。
就在纪西舞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时候,怀里的叶结蔓动了动,随即稍稍退开身去,脸颊也离开了她的手心。纪西舞回过神来,低头望去,见叶结蔓手指擦过眼角泪痕,似是平静了心情,再抬头时,已经朝她露出柔软笑容:“对不起。”
那笑容刺眼,在对方苍白的脸上摇摇欲坠,宛如枝头被打落的残花,躺在泥土之上,还强自撑着那份倔意,看的纪西舞的目光倏地暗下去。
“为什么要道歉?”
见到纪西舞变了脸色,叶结蔓的神色怔了怔,似是捉摸不透对方突如其来的情绪。她尚未来得及回答,纪西舞的手已经探过来,略显粗鲁地压过她的唇角,紧接着又有些逼迫道:“明明不想笑,为何还要笑?”
“我……”叶结蔓的视线打量过纪西舞,对方一直淡然的眉间此时似乎匿着烦躁,连眼底的血色也浓了些。她不明白纪西舞为什么突然这般,难道是方才自己的话果然令对方感到不快了吗……念及此,叶结蔓咬了咬唇,面露歉意,“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该说那些话。”
纪西沉默地注视着叶结蔓,没有应话。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眼前女子的脸上清瘦,以至于眉眼显得愈发怜人。那清澈眼里倒映出面无表情的自己,似是藏着百般柔情,要将她紧紧缠绕。纪西舞突然觉得烦乱,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冷冷丢下话来:“你知道就好。”
然而眼前女子并未露出难过模样,依旧只是淡淡笑了笑,仿佛前一刻埋在纪西舞掌心流泪的只是彼此的幻觉。只见叶结蔓目不转睛地望着纪西舞,轻声道:“梦终归是梦,你没事就好。接下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平日里一心惦记着了却心愿的纪西舞,听到叶结蔓问及此事,忽然觉得有些厌烦。她的眉蹙了蹙,却还是很快地掩了眸底波澜,应道:“离我下葬时日无多,既然知道事情与谁有关,也是时候闹些动静了。”